故事是躯体,唱腔是血肉,音律是灵魂,文学是营养。缺一不成戏。

古典词牌、曲牌在剧本中的运用,最能体现人物复杂的情绪,营造欲往不前的张力,把情节一步步推向戏剧冲突的高潮。

有了这些优美的词曲,一场戏便不仅是一个好看的故事,而是一个有追求的艺术作品。这是粤剧最诗意的语言。

叶恭绰自告奋勇填词,

文人与粤剧互动频繁

《搜书院》不仅是红线女的代表作,也可称得上粤剧史上的佳作。田汉观剧后赋诗赠红线女:“珠江水暖玉生寒,乐府新翻五指山。暗把风筝寄飘泊,不因铁甲屈贞娴。歌倾南国刘三妹,舞妙唐宫谢阿蛮。争及摩登红线女,佳章一出动人寰。”

《搜书院》编剧是杨子静、莫汝城、林仙根,故事取材于琼剧中的民间故事。书生张逸民拾得一只断线风筝,闲来无事题诗其上。镇台府丫环翠莲来寻风筝,二人相识。翠莲带风筝回,镇台夫人见上面有诗,认为翠莲有私情,对其严刑拷打并关进柴房。翠莲女扮男装逃出,后在琼台书院掌教谢宝的帮助下,与张逸民远走高飞。

张逸民在风筝上题诗是全剧的关键。民间故事说的是镇台府丫环遗落金钗被书生拾到。编剧们觉得太俗套了,就借鉴了李渔名剧《风筝误》的情节,改成了丫环寻找断线风筝。在题词的内容上,他们破费了一番心思,题了一首《减字木兰花》:“长牵彩线,辜负凌云心一片;线断随风,此身无寄任西东。碧空陨落,飘泊亦如人命薄;谁舍谁收,一似桃花逐水流。”

粤剧《搜书院》1956年在北京公演,当时的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叶恭绰观看后,十分喜欢,兴致勃勃地填了一首《临江仙》:“不羡红丝牵一线,扶摇直上遥空;几曾云梦绕芳丛,凄香心宛转,写影骨玲珑。信道黄花还比瘦,无端轻落泥中;拼将弱质斗西风,命虽同纸薄,身肯逐飘篷。”几位编剧认为以这首词作为张逸民的诗白更好,于是就在剧本中改用了此词。

叶恭绰是广东番禺人,在京城听到乡音,自然是亲切喜悦的。他自告奋勇为剧本填词的举动,很能代表当时文人与粤剧互动的气氛。

陈冠卿将陆游诗词

写进粤剧《梦断香消四十年》

古典诗词融入粤剧,能大大提高作品的抒情性。

在粤剧史上,一个剧本有多首曲目能做到万人传唱的并不多。陈冠卿编剧、罗家宝主演的《梦断香消四十年》无疑是经典之作。全剧六场戏,就有《鸾凤分飞》、《沈园题壁》、《残夜泣笺》、《再进沈园》四场的选段成为名曲。这与陈冠卿巧妙地把陆游诗词融进曲文的高超技巧是分不开的。

“斜阳画角哀,诗肠愁满载,沈园非复旧池台。红酥手,黄藤酒,泪湿鲛绡人何在?桃花落,闲池阁。依然春去又春来。梦断香销,屈指算来四十载……”

“罡风吹折宫墙柳,再进沈园泪满腮;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妹你魂绕泉台数十载,定怨鬼不成双夜夜哀。谅我北定中原心未死,未能化蝶伴妹泉台……”

这些唱词似曾相识,处处可见陆游诗词的影子。如《沈园》中的“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还有《示儿》中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那首余恨绵绵的《钗头凤》,更是从措辞到情绪到贯穿全曲——“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剧中主角是个大诗人,这为剧本创作提供了大量可用的素材。但要用好却不易,若不用心,便是生搬硬套,还不如一个底色苍白的人物更容易塑造。而陈冠卿既能把陆游诗词自然地融入唱词中,又能做到通俗易懂,符合戏曲以听为本的规律。再配以《子规啼》、《骂玉郎》等曲牌,能充分表现出虾腔流畅而韵味浓郁的特点。这样的诗词运用,不着痕而有味,可谓“如春在花,如盐在水。”(钱钟书《四言》)

据戏剧家潘邦榛先生回忆,陈冠卿倚声之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吟哦,抚琴自唱,浑然忘我,有时竟写到泪流满面。他说:“如果写戏打曲连自己都不能打动,那么观众又怎会受到感染呢?”

唐涤生是古曲发掘运用的典范

除了把古典诗词融入曲本,粤剧对传统曲牌的恰当运用,也能大大增加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粤剧是板腔体和曲牌体、歌谣体、小曲杂调混合使用的剧种。曲牌体唱腔主要是牌子,即传统天赐制谱用的曲调调名的统称。古代词曲创作是“选词配乐”,虽然几经重新填词,但被保留的曲调多沿用原曲名称,如《雁儿落》、《水仙子》、《山坡羊》、《上小楼》,成为固定的曲牌。不同的曲牌有约定俗成的用法,如皇帝和大将登场用《点绛唇》、《小开门》,奸臣和昏帝出场用《普天乐》,激战用《救弟》、《括地风》,战胜凯旋用《雁落平沙》、《浪淘沙》,战败悲凉用《孝顺歌》,游玩赏乐用《耍孩儿》、《百花亭》,拜堂用《一锭金》,祭奠用《王祥哭灵》,穷途落魄用《叹颜回》。一些例戏如《玉皇登殿》、《仙姬送子》等都是曲牌体的音乐结构。

香港著名粤剧编剧唐涤生对古曲的发掘的运用,是粤剧创作的典范。唐涤生的许多代表作,都是改编元曲中的剧目,如著名的《紫钗记》、《牡丹亭惊梦》、《蝶影红梨记》和《再世红梅记》。

唐涤生改编清代剧作家黄燮清作品《帝女花》时,发掘出两首尘封已久的古曲,填上优雅的唱词,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名曲。如《庵遇》一折的《秋江哭别》和《香夭》一折的《妆台秋思》。

《秋江哭别》全曲百余句,一气呵成,把男女主角不堪回首、悲喜交加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字韵生动,唱腔婉转。一唱一和,跌宕哀怨。加上古曲乐器的拍和,是涤荡心灵之作。

周世显:“缥缈间往事如梦情难认。百劫重逢如何埋旧姓,夫妻断了情,唉鸳鸯已定,唉烽烟已靖,我偷偷相试佢未吐真情令我惊。”

长平公主:“唉夭折红颜命,我愿弃凡尘伴红鱼和青磬。敲经断俗世情,虽则烽烟已靖,须知罡风也劲。守身应要避世休谈爱恋经。”

《妆台秋思》出现在剧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共赴黄泉。

长平公主烧香一炷,唱道:“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带泪暗悲伤,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周世显:“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然后他们交杯、跪拜、仰毒、相拥,对唱起来:“将柳荫当作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班挑灯有心作窥妆,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合欢与君醉梦乡。碰杯共到夜台上。百花冠替代殓妆。驸马枷坟墓收藏。相拥抱,相依傍。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帝女花长伴有心郎。”最后二人合唱到:“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

唐涤生对古曲的运用是多变的,而精髓却不离其中,就是以简单的曲调,在循环中加深痛感,催人断肠。

粤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