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古桥如何接纳虚无的故事?真与美到底孰轻孰重?
新编粤剧《鹅潭映月》“戏说”漱珠桥

生如飘萍,死如浪花。疍家妹爱上不该爱的人,蒙受了不白之冤,便纵身一跳,了却残生。新编粤剧《鹅潭映月》演绎了这样一个忧伤的故事。

然而不少广州戏迷却对这个故事不太接受,并引发了一场关于艺术创作能不能“生产”传说,是美重要还是真实重要的辩论。

老广热烈地围绕一个粤剧剧本去讨论剧情的合理与否、讨论已经消失的地名的渊源,这样的气氛与情景已经太久没有发生了。

雷峰塔因白蛇而闻名,

漱珠桥新故事不被接受

当吴越忠懿王钱俶为黄妃建雷峰塔时,大概没想到,这座美丽的塔会被编出一个法海镇白蛇的传说。忠懿王恐怕会很生气,但雷峰塔从此被赋予神秘与感伤,流传千古,而不仅仅是一个古老的废墟。

粤剧《鹅潭映月》的编剧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尝试赋予本土的历史遗迹一个新传说,让尘封的地名活过来,众口流传。于是,这个新编粤剧编写了一个漱珠桥的传说——

清末广州,疍家女秀珠摆渡谋生,与常来坐船的张老爷暗生情愫。张老爷之妾生了儿子,张府大摆满月酒。正房太太醋意大发,流氓癫四假扮法师为太太算命,混入府中偷走婴儿。太太为推卸责任,认定是秀珠偷走婴儿。秀珠为证清白,四处寻找婴儿,遇到癫四。癫四强奸秀珠后离去,秀珠抱婴到张府。张老爷更怀疑是秀珠偷走婴儿。秀珠百口莫辩,跳河自尽。张老爷十分自责,修建了一座“秀珠桥”,后人称为“漱珠桥”。

秀珠姑娘的故事颇为凄美,但不少广州观众却不买账。

微博网友@荔枝湾上听舟声 说:“我自细就住河南,几时有咁嘅传说啊?”

@白痴儿童最快乐 说:“漱珠桥是行商潘振承所建,跟戏里的张老爷和秀珠没一点关系。艺术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可以虚构,也可以夸张,但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张冠李戴、无中生有!这是原则性问题,以讹传讹,造成观众的误会,是很不好的。”

@天涯何日君回来 说:“全剧企图展现广东风貌,但是文本中的展现却只有地名而已,跟故事的精神内核关联不大,比如‘沙面’、‘珠江’、‘荔枝湾’这些换成‘湘江’、‘橘子洲头’,也没多大关系。”

@青砖麻石 说:“某新编粤剧戏说漱珠桥因秀珠姑娘而名,误导大众深远。未知广州河南潘氏族人可知此事。试看而今,二百余年的大族,潘氏大院为官所据,潘能敬堂碑孤立街角,今非昔比。估计潘族纵然知道,亦无处可诉。”

广州人希望漱珠桥复活,

但仅限于复活在南音或诗词的优雅里 戏迷为什么不接受这个“传说”?漱珠桥有什么来历?老广对其又有怎样的感情?

@青砖麻石 所说“孤立街角”的“潘能敬堂碑”,是清代广州潘氏家祠之碑,如今仍立在海珠区南华西街。石碑布满苔痕,被附加居民用来晾晒毛巾,但字迹尚清晰。南华西街有“潘能敬堂简介”:“龙溪潘氏入粤始祖,名启,又名振承,号文岩,其先祖原属福建泉州龙溪乡,后分支明盛乡白昆阳堡栖栅社。入粤后主理行商,开办同文洋行,以诚实勤学发家,遂成粤东首富。乾隆四十一年于漱珠涌西则置地开村,建宅筑祠,名能敬堂,开发著籍番禺,并筑漱珠、环珠、跃龙三桥,以利交通。居处仍名龙溪乡,祠道则名栖栅巷,以示永不忘祖。”这里说得很明白,福建人潘振承来广东做生意,成为巨富,买地建祠堂,修桥做善事,为纪念家乡,把居处命名为“龙溪”。

此后,潘氏子孙续建潘家大院,起亭台楼阁,养奇花珍禽。张维屏是这样描写他少时读书所在的潘家南墅的:“菰蒲摇曳水天宽,一片秋阴酿早寒。”

时移世易,潘家大院的小部分如今是广州市第33中学,其余则荒废散落。潘氏后人居住的小片老屋,已如危楼飘摇。漱珠涌被填埋,漱珠桥也成为南华西街一小段微拱的马路,桥额藏于海珠区博物馆。

河南地名曾嵌着很多“珠”字。如漱珠桥、还珠桥、海珠石、成珠楼、海珠寺等,宛如一条珍珠项链,穿起这片鸟语花香、珠水环绕的沃土。

昔日的漱珠桥,就是珠链中的一颗夜明珠。每当夜色降临,漱珠涌两岸华灯璀璨,水中倒影着花艇的烛光,与天上繁星相映,如梦如幻。艇上传出粤讴、南音的咿呀之声。才子佳人,良辰美景。漱珠桥畔古刹相连,南音《叹五更》唱道:“无端惊破鸳鸯梦,海幢钟接海珠钟”,就是行走在漱珠桥上才能领略的风光。海幢寺山门正对滔滔珠江,气势不凡。清代诗人佘锡纯有诗:“远山藏雨半床日,潮水入门满院风。”珠水东流,豪情已老。

这是广州一口通商后最繁华的时代,这是文人雅士云集珠江最优雅的时代,这是广州人记忆中最富足悠游的时代。漱珠桥不仅是一座桥的名字,更是广州人一段尘封的优越感。

也许是广州人迷信,不喜欢不吉利的故事,也许是对疍家的轻视仍残存,广州戏迷似乎不舍得把一座优雅的桥送给粤剧故事中的一个疍家妹。保守的广州人希望漱珠桥复活,但仅限于复活在南音或诗词的优雅里,而不是复活在一个流氓地痞强奸疍家妹的故事里。这个故事对于不了解漱珠桥历史的人,是一种误导。对于了解并喜爱漱珠桥的人,就是一种情感伤害。

据史订戏是煞风景还是尊重历史?

然而《羊城晚报》编辑罗韬先生却支持《鹅潭映月》这种有想象力的创作,认为编剧是把一座废桥重新赋予了灵魂。既然《白蛇传》能编一个雷峰塔的传说,《鹅潭映月》为什么不能编一个漱珠桥的传说呢?把生僻的漱珠二字化成通俗易懂的秀珠二字,也更符合民间传说口耳相传的原则。

雷峰塔建于五代,最早提到法师镇白蛇传说的是南宋话本《双鱼扇坠》,距建塔时间两百余年。漱珠桥建于清乾隆年间,距今也是两百余年。秀珠姑娘的故事,会不会成为漱珠桥第一个传说呢?稍有不同的是,雷峰塔自建成,在民间一直就有宝塔可震水怪大鱼的传说。而秀珠姑娘的故事在广州并没有民间传说的基础,纯粹是天马行空的创作。

小说、戏剧是否可以编造或修改历史,一向充满争议。

罗韬认为,戏剧不是新闻,更不是史书,想象不妨大胆些,美比真实更重要。他引用钱钟书的说法,“既‘明其为戏’,于斯类节目读者未必吹求,作者无须拘泥。”“据此以订史,是为捕风影,据史以订此,是为杀风景。”(《管锥篇.全宋文》卷三四)意思就是,看戏要审美,不能当真。

戏曲故事中的时代错乱与人事虚构,元曲尤甚。清代学者凌廷堪有《论曲绝句》:“仲宣忽作中郎婿,裴度曾为白相翁。若使硜硜征史传,元人格律逐飞篷。”(《校礼堂诗集》卷二)

可见,“无中生有”本来就是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手段。古人可以创作,为什么今人不可以?

反对者则认为,文艺创作若涉及真实的地域文化,还是应尊重历史,以免误导。如今大部分年轻人了解历史的途径是影视剧,而我们知道真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回到《鹅潭映月》,编剧用广州地名编故事,无疑让剧本更有岭南风情。然而一旦故事出现硬伤,便有美食出现砂砾的感觉。这可以是一个发生在漱珠桥上的故事,但若说是桥的来历,就应谨慎。“张老爷”修建的,不妨是一座“清风桥”或“明月桥”,何必授人以柄?

这一争论,反映的是真与美孰轻孰重的永恒矛盾,无论于作家和观众,都是一种有益的纠结。此中深长意味,更在一戏之外。

文献资料来源:2014-07-21   新快报-B06

作者:钟哲平

索取号:

本馆校对:

查看相关:
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