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大喉女伶的现实遭遇, 往往比戏中人更坎坷
“花面伶,年十五。回鹘装,伊州舞。一曲高歌有鬼神,声泪无人识倾吐。将军开筵征菊部,十丈毡毹奏箫鼓。”这是清人吴兰修的《花面伶歌》。这是一种反差之美。

年纪少小,声势浩大。模样柔弱,唱腔霸气。女儿身,男儿志。因反差而产生的审美,在戏剧表演中很常见。与生活不一样,这才是戏。

在粤曲粤剧演员中,最能让人感受到这种反差所带来的震撼的,就是那些唱大喉的女伶。她们岿然站立台上,却能化身为张飞、关羽、曹操……真是“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红楼梦》之《姽婳词》)乱世中,这些女中豪杰的命运,往往比戏中人更坎坷。

大喉领袖也有娇俏青春

熊飞影(1911—1968)声能裂石,其声音的浑雄壮美,虽男子亦难及。一声“蛇矛丈八枪,横挑马上将”,霸气摄人,尽显英雄本色。她就是一个“生张飞”。

无论是唱腔、性格还是身材相貌,她留给人最熟知的印象都是威武、粗犷,甚至略带彪悍的。

在上千人的广场上演唱,熊飞影不用扩声器,站在最后的听众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大有张飞狮吼退敌之力。

曲艺团排戏时,一般女演员演男角,只把头发束起,盖上头套。但熊飞影觉得不真实,就爽快地来了个男人头。

在香港著名广播奇才李我先生的《李我讲古》一书中,更有这样一段惊世骇俗的描写:“虽天生一副豆沙喉,但她所唱的大喉,也即霸腔,我敢言到了今天,仍没有人能唱回她的水平……莫道她唱曲如男子,她的性格实也有男儿粗豪之气。”

据李我先生回忆,他见到熊飞影时,她大概三四十岁。事实上,李我出生于1922年,熊飞影出生于1911年。李我看见熊飞影时是个十几岁的“细路哥”,粗略一算,那时熊飞影也只有二十几岁。可见她看起来是比实际年龄苍老的。1926年的香港《歌声艳影》第一期有一篇关于熊飞影的报道:“俨然一中年妇人。”

熊飞影过早地失去了青春的娇俏,如果我们把镜头再往前推,看到少女时代的熊飞影,不免会感叹命运的残忍。熊飞影有一张拍摄于上世纪20年代的照片,倚在栏杆边上,身穿旗袍,身材匀称,齐耳短发,别着发夹,嘴角轻抿,眉锁春愁。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少单薄的女子,当时已是叱咤粤港曲坛的“大喉领袖”。

粗犷的个性,是抵御伤害的盔甲

李我先生有一处说得不尽准确,其实熊飞影并不是天生豆沙喉的。

熊飞影幼时随父母从老家江西逃荒到广州,后被卖至香港。养母嗜赌,一心要把飞影培养成摇钱树。飞影七岁开始学粤剧,棍棒皮鞭乃家常便饭。她开始学的是花旦,唱子喉。养母想让飞影学几首小曲,就送进妓院。幸亏飞影的师傅梁坤臣慧眼识珠,发现飞影声音底子宽厚,有唱大喉的潜质。而大喉唱家历来不易得。师傅力劝养母留下飞影,从此专门培养飞影唱大喉。

为了练就雄壮的大喉,熊飞影练功时需把腰带扎紧,用一个竹筒顶着肚子,故意把声音练到沙哑。悟出门道和发音技巧后,又从沙哑唱到清晰。她的行腔气息稳定,字字凛冽,如醇厚的烈酒。

熊飞影13岁登台,一曲《三气周瑜》,如春雷初响,轰动曲坛。此后熊飞影奔忙于省港两地唱戏,广州的平安大戏院、永汉戏院都是她的常驻场地。《夜战马超》、《岳武穆班师》、《武松大闹狮子楼》、《单刀赴会》、《七擒孟获》,一曲接一曲,威震四方。

养母如愿以偿,却远未满足。她要飞影频繁应酬富家公子,挣更多的钱。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女伶在台下常受权势者的欺侮,敢怒不敢言。她们把应酬交际称为“拜山”,以解内心愤恨。熊飞影曾在养母的逼迫下,先后嫁过数位纨绔公子,每成弃妇。1929年,养母去世,她才脱离苦海。这时她只有18岁,却历经沧桑。她所饰演的英雄人物,既是艺术所长,也是她在现实生活中坚硬的盔甲,能抵御人世的风霜。

然后这层盔甲,最终也成为更大的伤害。她演过枭雄,婚姻又有“历史问题”,“文革”时便在劫难逃。一位叫“水人”的曲家曾亲眼看见熊飞影被批斗,深感蹉跎。水人是在1967年的一天,路过广州第十甫平安戏院时,听到戏院传出阵阵口号声,不久就有两个带红臂章的年轻人押着一个身材壮硕的妇女走出来。妇女低着头,两个红卫兵喊:“打到熊飞影!”水人听见,还不太相信。这时大概是受到胁迫,那妇女自己也喊了一声:“打到熊飞影!”水人一惊,这声音又沙又“坼”,开口就是霸腔,不是熊飞影是谁!水人呆立街头,看着熊飞影一边喊着打倒自己,一边被押着消失在人群中。

不久,熊飞影被下放番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因长期唱大喉积下的肺气肿得不到治疗,病情恶化,1968年以“带罪之身”离世,骨灰不存。

“有戏则生,无戏则死”

也许是唱大喉的女子自有英雄的气脉流淌在血液中,她们注定在苦难中锤炼灵魂。

熊飞影的徒弟郎筠玉(1919——2010),也没有比师傅少吃苦头。

郎筠玉出身贫寒,父亲是掌板师傅,失明的母亲是一名唱曲的师娘。郎筠玉童年时跟熊飞影学唱大喉,8岁随父亲到茶楼卖唱,13岁到广州先施公司天台全女班演戏,开始养家糊口。她年纪小小就翻山越岭到下四府地区演出,生活艰苦,还要防范恶霸的侵害。山乡土豪劣迹斑斑,要女演员陪酒侍宴,甚至强占女演员的床来开烟局赌局。郎筠玉曾因不肯为电白一个乡长侍宴,差点被“浸猪笼”。幸得班主百般哀求,交了很多罚款,才免一死。在湛江赤坎,郎筠玉拒绝陪酒,又被打得满地翻滚、口吐鮮血。她逃跑时,被一路追打,滚落山坡。她命不该绝,逃到了香港。此后郎筠玉主要在香港和越南演出,并与粤剧名伶靓少佳共结连理。然而乱世哪里都不平安,靓少佳和郎筠玉在越南演出时,也常被当地黑帮敲诈勒索,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抗战胜利后,靓少佳夫妇回到广州,想过些安稳日子。谁料国民政府钞票不久就变成废纸,他们十几年在海外打拼的积蓄付诸东流。

一路的荆棘,并没有消磨郎筠玉对艺术的追求。“有戏则生,无戏则死”,这是她的名言。与对艺术的一往情深相比,苦难微不足道。

郎筠玉精通大喉、平喉、子喉,运用自如,戏路宽广,被称为“仔姐”。她所演的《仕林祭塔》、《平贵别窑》、《花木兰》等剧目,成为难以超越的经典。“文革”时,郎筠玉一度息影,至1978年才重新登台,四处求医治疗喉咙,希望能恢复嗓音。1988年,广东省第一届民间艺术开锣,郎筠玉在《六国大封相》中饰演推车出场的正印花旦。此时她已患高血压,但坚持排练。谁知演出当天一亮相,就晕倒台上。这是脑溢血。郎筠玉终难圆重现舞台英姿飒爽之梦。她不能言语,半身偏瘫,卧床22年后离世。

由于郎筠玉在粤剧表演中的卓越成就,一般人并不会只记得她精彩的大喉。提起大喉唱家,大家想到的多是擅唱花脸喉和武生大喉的源妙生、招大银,以及熊飞影的另一个徒弟白燕仔(1919—2001)。大喉是粤剧演出中小武、武生、花面行当使用的嗓音,如包公、张飞、吕布、赵云等。用真假嗓音混合演唱,高亢激越、威武雄壮。随着粤剧行当的减少,如今要听到纯正的大喉,已不容易。

文献资料来源:2014-07-28   新快报-B5

作者:钟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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