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广州老报人劳纬孟站在西关家中的天台上赏月。月朗星稀,夜渐深沉。劳纬孟正想回屋,突然听到不远处邻居家的天台上传来南音弹唱之声。灯笼影影倬倬,淡云走走停停。细听之下,原来是那户人家请来钟德唱《今梦曲》,为赏月助兴。钟德的歌声幽眇跌宕,能通天际,最宜下半夜静听。劳纬孟不由盘腿坐在天台上,怔怔不忍离去,“至五鼓始已,不知凉露之满身也。”
如今的中秋节,除了到酒楼轮位吃饭,我们还有哪些雅致的节目呢?请人唱南音,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我们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南音唱片,以及有心人收藏的木鱼书。这些广府说唱艺术的碎片,让我们看到了旧时的月色。
如果你家中正好有这些老唱片,不妨在中秋之夜唱起,让明月更温柔。如果你思念着未能团聚的心上人,不妨为他念一段南音唱词,寄上最独一无二的相思。
专栏作者·钟哲平
媒体人,《粤韵清音——广府说唱文学》作者。喜欢看戏,不太懂戏,也不算痴迷。因为钻得不深,所以有疏离感。没有匠气,只有欢喜。如同隔着河流看彼岸的华灯,和影影绰绰的风流人物。
那些南音中的圆缺月色,
叹离别祈团圆
月之阴晴圆缺总是负担着人的寄托。在广府说唱经典作品中,以月亮来做文章的比比皆是。
最著名的莫过于那句“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几乎成了南音的符号。在南音名作《客途秋恨》中,还有好几处提到圆月。如“秋水远连天上月,团圆偏照别离身”,“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眷恋。但得你平安愿,任你天边明月向着别人圆。”
另一首南音传世作品,顺德何惠群所作《叹五更》,就是以月亮为线索,从月色的变化,写出离愁的不断加深。
“怀人待月倚南楼,触起离情泪怎收?自记与郎分别后,好似银河隔住女牵牛……
初更才报月生西,怕听林间嗰只杜鹃啼。声声泣血榴花底,佢话胡不归来胡不归……
二更明月上窗纱,虚度韶光两鬓华。相似泪湿红罗帕,伊人秋水为溯蒹葭……
三更明月桂香飘,记得买花同过漱珠桥。君抱琵琶奴唱小调,或郎度曲我吹萧……
四更明月过雕栏,人在花前怨影单。相思最是令人怕,薄情一去再逢难……
五更明月过墙东,倚遍栏杆十二重。衣薄难禁花露重,玉楼人怯五更风。怎得化成一对双飞凤,飞向瑶台月下逢……”
广府南音是在木鱼、龙舟说唱的基础上,融入江浙弹词的音韵和节奏,脱胎而出的一种说唱艺术。南音伴奏简单,以椰胡、拍板、古筝为主。椰胡音软意长,瞽师唱腔低沉沧桑,荡气回肠,令人心神跌宕。南音体例工整、文辞优雅,有诗词古风,南音的产生,令广府说唱走向成熟,达到文学性与艺术性的巅峰。
比南音更古老的木鱼歌,
多唱警世劝善
比南音更古老的木鱼,仿佛一出现便和月色有关。
顺治十四年(1657),诗人朱彝尊到广东东莞探望时任东莞知县的舅舅查培继,听到当地人唱木鱼歌,深深被这种缠绵悱恻的歌谣感染,写下了三首《东官书所见》,皆以月色为背景。
“纤罗轻似葛。遥山横似抹。樽前只见银河阔。何人花底活。云鬟愁亸,玉钗休拔。更纤手、檀槽拨。月斜听到歌声滑。六幺花十八。六幺花十八。”
“佛桑花谢蕉心重,墙阴浪盛沙文拥。何处采珠还,素馨添两鬟。生香藏肘后,琐细兼红豆。一唱摸鱼声,都来月下听。”
“浦树重重暗,郊扉户户关。长年摇橹至,少妇采珠还。金齿屐一尺,素馨花两鬟。摸鱼歌未阕,凉月出林间。”
木鱼歌产生于晚明,是戏曲弹词的一种,近似的说唱形式可追溯至唐代变文,变文随佛教宝卷流入岭南后与本土民歌结合,形成了特殊的粤调说唱文学体例,即木鱼歌的雏形。木鱼歌可以琵琶或三弦琴伴奏,似说似唱,娓娓道来。木鱼歌是粤调说唱文学之始,其后的龙舟、南音、粤讴,都是在木鱼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起来的。
木鱼歌多为复杂离奇的苦情故事,起到警世劝善的教化作用,成为乡村民众识字知礼的重要途径,尤其受到家庭妇女喜爱。妇女围坐在一起边做针线,边唱木鱼歌,是很愉快的节目。
目前能考证到的最早的木鱼书是明代残本《花笺记》,出版于1600年,现藏于英国牛津大学Bodleian图书馆。法国、日本、丹麦、挪威、俄罗斯、越南等国的国家图书馆均藏有不同时期的木鱼书《花笺记》刻本。1827年2月3日,著名诗人歌德在他的日记中提到:“(二月三日)《花笺记》。晚上自修,续读《花笺记》。”歌德所读的《花笺记》是1824年由英国汉学家唐默翻译成英文的,可见《花笺记》很早就已流传到西方。
木鱼书中的痴情,常见一种决绝。比如《鲛人泣珠》中的唱段:“此病总因情字起,我想痴情大小不能量。小可使人成痼疾,大能真可使人亡。只道生人情便了,可怜生我咁情长。多情若遇无情辈,落花流水两茫茫。动我以情情不动,官骸虽近亦天壤。情去情来情两便,不情偏拂两情长。可怜骏骨因情烁,更兼金粉为情黄。定然我做痴情鬼,就系情生情死亦寻常。”
旧时女子不能把情字常挂嘴边,但唱歌却无妨。声音的按摩也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稍晚出现的粤讴,
是珠水儿女的“解心曲”
比南音出现稍后并同时流传于珠江花舫上的曲乐,还有文辞结构自由、直抒胸臆的粤讴。
“岭南天与四时春,珠女珠儿异样新。莞席凉生支发枕,万花残夜看横陈。孔翠船篷事已虚,仙人从古好楼居。香江潮趁珠江月,夜夜金银气未除。谷阜潮音接嫩秋,一时弦管尚班喉。月圆人静灯阑后,无复琵琶谱粤讴。”张荫桓这首珠江竹枝词,写的正是晚清广东珠江上花舫云集,歌舞升平的情景。
粤讴多由女子歌唱,妩媚多情。琵琶伴奏,潮音拍和。月下飞觞,水上闻曲。
张荫桓诗中提到的谷埠,是清代广州著名的烟花之地。谷埠位于旧城西南西濠口附近,两边的街道原是聚谷之地。清末珠江花舫集中在荔枝湾、沙面、长堤、谷埠一带,轻歌曼舞,海天清扬。清代吟香阁主人辑《羊城竹枝词》有诗:“花艇横江一字排,争夸谷埠胜秦淮。儿家本是鸳鸯侣,不住山崖住水涯。”
花舫如鲫,星光点点,水上弹词随着潮水摇曳远送。粤讴唱词比南音通俗,抒情叙事更易入心,成为珠水儿女感怀身世的“解心曲”。
招子庸《粤讴》有多首“月亮之曲”,其中四首以月为题的粤讴,情景各异,痴情如一。
《多情月》:“多情月,挂在画楼边。月呀,你照人离别,又似可他怜。”
《无情月》:“无情月,挂在奈何天。相思嫌月,照住我孤眠。”
《天边月》:“天边月,似帘钩。泛在长江任去留。月呀,你有团圆,人自会等候。总系眼前亏缺恨难收。”
《楼头月》:“楼头月,挂在画栏边。月呀,做乜照人离别,偏要自己团圆。”
人间最亘古的,除了月色,便是痴情。中秋快乐!
如今的中秋节,除了到酒楼轮位吃饭,我们还有哪些雅致的节目呢?请人唱南音,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我们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南音唱片,以及有心人收藏的木鱼书。这些广府说唱艺术的碎片,让我们看到了旧时的月色。
如果你家中正好有这些老唱片,不妨在中秋之夜唱起,让明月更温柔。如果你思念着未能团聚的心上人,不妨为他念一段南音唱词,寄上最独一无二的相思。
专栏作者·钟哲平
媒体人,《粤韵清音——广府说唱文学》作者。喜欢看戏,不太懂戏,也不算痴迷。因为钻得不深,所以有疏离感。没有匠气,只有欢喜。如同隔着河流看彼岸的华灯,和影影绰绰的风流人物。
那些南音中的圆缺月色,
叹离别祈团圆
月之阴晴圆缺总是负担着人的寄托。在广府说唱经典作品中,以月亮来做文章的比比皆是。
最著名的莫过于那句“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几乎成了南音的符号。在南音名作《客途秋恨》中,还有好几处提到圆月。如“秋水远连天上月,团圆偏照别离身”,“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眷恋。但得你平安愿,任你天边明月向着别人圆。”
另一首南音传世作品,顺德何惠群所作《叹五更》,就是以月亮为线索,从月色的变化,写出离愁的不断加深。
“怀人待月倚南楼,触起离情泪怎收?自记与郎分别后,好似银河隔住女牵牛……
初更才报月生西,怕听林间嗰只杜鹃啼。声声泣血榴花底,佢话胡不归来胡不归……
二更明月上窗纱,虚度韶光两鬓华。相似泪湿红罗帕,伊人秋水为溯蒹葭……
三更明月桂香飘,记得买花同过漱珠桥。君抱琵琶奴唱小调,或郎度曲我吹萧……
四更明月过雕栏,人在花前怨影单。相思最是令人怕,薄情一去再逢难……
五更明月过墙东,倚遍栏杆十二重。衣薄难禁花露重,玉楼人怯五更风。怎得化成一对双飞凤,飞向瑶台月下逢……”
广府南音是在木鱼、龙舟说唱的基础上,融入江浙弹词的音韵和节奏,脱胎而出的一种说唱艺术。南音伴奏简单,以椰胡、拍板、古筝为主。椰胡音软意长,瞽师唱腔低沉沧桑,荡气回肠,令人心神跌宕。南音体例工整、文辞优雅,有诗词古风,南音的产生,令广府说唱走向成熟,达到文学性与艺术性的巅峰。
比南音更古老的木鱼歌,
多唱警世劝善
比南音更古老的木鱼,仿佛一出现便和月色有关。
顺治十四年(1657),诗人朱彝尊到广东东莞探望时任东莞知县的舅舅查培继,听到当地人唱木鱼歌,深深被这种缠绵悱恻的歌谣感染,写下了三首《东官书所见》,皆以月色为背景。
“纤罗轻似葛。遥山横似抹。樽前只见银河阔。何人花底活。云鬟愁亸,玉钗休拔。更纤手、檀槽拨。月斜听到歌声滑。六幺花十八。六幺花十八。”
“佛桑花谢蕉心重,墙阴浪盛沙文拥。何处采珠还,素馨添两鬟。生香藏肘后,琐细兼红豆。一唱摸鱼声,都来月下听。”
“浦树重重暗,郊扉户户关。长年摇橹至,少妇采珠还。金齿屐一尺,素馨花两鬟。摸鱼歌未阕,凉月出林间。”
木鱼歌产生于晚明,是戏曲弹词的一种,近似的说唱形式可追溯至唐代变文,变文随佛教宝卷流入岭南后与本土民歌结合,形成了特殊的粤调说唱文学体例,即木鱼歌的雏形。木鱼歌可以琵琶或三弦琴伴奏,似说似唱,娓娓道来。木鱼歌是粤调说唱文学之始,其后的龙舟、南音、粤讴,都是在木鱼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起来的。
木鱼歌多为复杂离奇的苦情故事,起到警世劝善的教化作用,成为乡村民众识字知礼的重要途径,尤其受到家庭妇女喜爱。妇女围坐在一起边做针线,边唱木鱼歌,是很愉快的节目。
目前能考证到的最早的木鱼书是明代残本《花笺记》,出版于1600年,现藏于英国牛津大学Bodleian图书馆。法国、日本、丹麦、挪威、俄罗斯、越南等国的国家图书馆均藏有不同时期的木鱼书《花笺记》刻本。1827年2月3日,著名诗人歌德在他的日记中提到:“(二月三日)《花笺记》。晚上自修,续读《花笺记》。”歌德所读的《花笺记》是1824年由英国汉学家唐默翻译成英文的,可见《花笺记》很早就已流传到西方。
木鱼书中的痴情,常见一种决绝。比如《鲛人泣珠》中的唱段:“此病总因情字起,我想痴情大小不能量。小可使人成痼疾,大能真可使人亡。只道生人情便了,可怜生我咁情长。多情若遇无情辈,落花流水两茫茫。动我以情情不动,官骸虽近亦天壤。情去情来情两便,不情偏拂两情长。可怜骏骨因情烁,更兼金粉为情黄。定然我做痴情鬼,就系情生情死亦寻常。”
旧时女子不能把情字常挂嘴边,但唱歌却无妨。声音的按摩也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稍晚出现的粤讴,
是珠水儿女的“解心曲”
比南音出现稍后并同时流传于珠江花舫上的曲乐,还有文辞结构自由、直抒胸臆的粤讴。
“岭南天与四时春,珠女珠儿异样新。莞席凉生支发枕,万花残夜看横陈。孔翠船篷事已虚,仙人从古好楼居。香江潮趁珠江月,夜夜金银气未除。谷阜潮音接嫩秋,一时弦管尚班喉。月圆人静灯阑后,无复琵琶谱粤讴。”张荫桓这首珠江竹枝词,写的正是晚清广东珠江上花舫云集,歌舞升平的情景。
粤讴多由女子歌唱,妩媚多情。琵琶伴奏,潮音拍和。月下飞觞,水上闻曲。
张荫桓诗中提到的谷埠,是清代广州著名的烟花之地。谷埠位于旧城西南西濠口附近,两边的街道原是聚谷之地。清末珠江花舫集中在荔枝湾、沙面、长堤、谷埠一带,轻歌曼舞,海天清扬。清代吟香阁主人辑《羊城竹枝词》有诗:“花艇横江一字排,争夸谷埠胜秦淮。儿家本是鸳鸯侣,不住山崖住水涯。”
花舫如鲫,星光点点,水上弹词随着潮水摇曳远送。粤讴唱词比南音通俗,抒情叙事更易入心,成为珠水儿女感怀身世的“解心曲”。
招子庸《粤讴》有多首“月亮之曲”,其中四首以月为题的粤讴,情景各异,痴情如一。
《多情月》:“多情月,挂在画楼边。月呀,你照人离别,又似可他怜。”
《无情月》:“无情月,挂在奈何天。相思嫌月,照住我孤眠。”
《天边月》:“天边月,似帘钩。泛在长江任去留。月呀,你有团圆,人自会等候。总系眼前亏缺恨难收。”
《楼头月》:“楼头月,挂在画栏边。月呀,做乜照人离别,偏要自己团圆。”
人间最亘古的,除了月色,便是痴情。中秋快乐!
文献资料来源：2014-09-06 新快报-A28
作者：钟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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