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火靓汤或者凉茶
我好像有点等不及了,就要把所有的焦点对准这碗汤,我已经闻到它的香气从时间的深处飘来,书写广州老城的滋味悠长是断少不了这碗靓汤的,品味旧城街巷的风韵情调似乎也不能缺了这碗老汤的调适润泽。
都说“吃在广州”,而一碗老火靓汤,便把广州人情性根梢的食疗本质涵盖无遗了。包容、调适、融会贯通、静候、无为而有为,等等等,讲饮讲食,口腹之乐慢慢被放大沿用为人生哲学,反过来去调适惰性趣味,于是日子就在广州人的这种收放自持中变得闲适散淡,变得恰然自在,变得可恃可待、可作为可变通了。
平民百姓的营生,最大的一片天就是日子,保持自尊的底线就是善待日子,这是否就是为人处世最后的道义呢?
我们从小就是被汤水喂养大的,我们的肠胃,确切地说我们的情性,离不开那碗汤。所需都是平常普通之物,一只搪烤砂锅,圆而深,一个蜂窝炉或是煤球炉,适合于明火开锅文火细熬,那蕴藏在或荤或素药材配料里的食物药膳精华,在汤水里投胎转世、浓香润滑,三几个小时后,只现质地,而没有形相了。此情此状,是堪可以比附为岁月的研磨的,机锋内敛,却不显山露水了。
厨房在走廊的另一头,我坐在大厅那张孤零零的太师椅上,乱翻书,老汤的香气像一群舞姿翩翩的精灵,婀娜地舞动而来,飘飞的长袖旋动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那香气厚实、平和、殷勤而温暖,让人轻易就生出了恋恋不舍,弥漫着家的味道。夏天多半是陈皮西洋菜鸭肾汤、鲫鱼甘菜汤,冬天要么是南北杏菜干汤、马铃薯红萝卜骨头汤、霸王花五花肉汤;再好一点的荤汤,既以肉鱼为主,又以党参、鹿茸、章鱼、海螺等海味干货搭配。于是,四季日子的调适滋补,便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了。明火、文火熬出来的老火靓汤,就这样被郑重其事地置放在餐饮的头牌位置,寻常人家的大餐便饭,都离不了这碗汤。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餐饮的嗜好与习性就这样养成了,是否有满桌菜肴,似乎抵不过那碗好汤,不仅是提神开胃舒服顺畅,更在于诸般滋味都在这细品慢咽中。所以,老火靓汤除了讲究火候和配料,同样不能小觑调味与温热,天冷的时候汤汁一定要烫嘴,那是实实在在对咽喉肠胃的慰问,天热的时候,那汤温同样要适度到不忍,嘬着嘴慢慢地喝,绝对不是牛饮,那份感恋与珍惜就出来了,回味返寻之余,也会沉吟三叹的。无论大餐便饭,我真的在乎那碗汤,劳作了一整天,匆忙了一整天,好像就等那碗汤陪我放松怡然一番,饮食裹腹,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计较的需索与讲究。
水养的人生,多半是通达放松的,亦多半是婉约自如的,夏天可以解暑热,冬天可以润干燥,对于肠胃,激浊扬清的功效更是不言而喻的。从饮食而延至情性,这老火靓汤也实在当得起举轻若重、于平淡处显神奇了。如同广州盛行的凉茶,春夏秋冬都和日子相伴随,在湿热潮闷冰寒冷滞处,隔三岔五喝上一碗,用的同样是老火,熬出来黑乎乎的汁液,于苦涩处回甘,于苦尽甘来中守候,喝凉茶,广州人似乎是喝出了一种境界,我甚至是觉得喝出了一种哲学,奇妙的是尽在不言中,揽尽了人生参不透却又有迹可寻的玄机,简直可以说有那么点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大智慧。
那片街巷对面就有一间名震一方的凉茶铺“三虎堂”,光是店名就有无尽内涵了,上学放学必定从店铺门前经过,那散溢开来的苦涩中隐约的甘香,闻多了,便觉异常的醒神和舒畅。个把星期,多半是跟着父亲,来到这里,站在铜茶煲擦得锃亮、地上被凉菜汁渗泡得墨黑的店铺前,看师傅把茶煲的提把一摇,茶碗上注入满满当当的一碗凉茶,就那样站着,急急地热热地喝下去,有时因为灌得太急,有时亦因为凉茶太浓太苦,眼泪都逼出来了,才一会额头已是汗津津的,求援似地看着父亲,他却是一副慈祥和做了一件善事的样子,于是花一分钱,在店铺的大玻璃缸里换一粒糖,让我含在嘴里,算是奖赏了。那热激出来的一身汗,倒真像卸下了一些什么沉疴,往家走的时候,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小时候体质弱,喝凉茶几乎成了我的功课,自家的小火炉也常熬一些汤药,身体一有什么不适,便去伯爷邻近的医院抓几剂中药回来吃,母亲总是认为一吃就好,所以,家里的厨房时常飘着药香。面对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我眉头不皱一口气就灌了下去,然后就捧着那撑大了的胃,像等着那些汤药在体内驱逐病魔似的,品咂着那苦药味一点点在唾液口腔里窜动着,竟是老久不散,那苦有时会不知不觉惹出难受的情绪。这种所谓的吃苦让我慢慢地学会了忍受、学会了一点一点地撑着,缓过劲之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知道这种经历会否沉积为一种思考,我倒是经常对一些寻常事情的表象,作一些不轻易放弃的追问,不知道这会让我变得更睿智,还是因为执迷而变得更不合时宜。那年读研毕业后,那折磨我多年的肌瘤有点不妥了,可作为女人的人生还没开始呢。于是就四处延医问药,开始了长达一年不间断地喝中药的经历。为此,得专门生一个小煤炉,看母亲天天蹲在药煲前守着,我只是感到一种刀剜一样的疼痛,为自己的无助与无用,那种情绪的汹涌比我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打阿托品吸氧气还要猛烈,一点一点淹没过来的苦涩让人只能屏着气挺着,无从妥协,也不知道往哪逃逸。药煲一年中竟煲坏了几个。那时就想,可惜我生不逢时,要是能成为一个地下党就好了,绝对能以死相抗,不泄露任何秘密。只是,我现在仅是为一已的身体,以这种方式历炼,而恍觉这也许是籍此锤炼我的意志,也许是让我加倍感恩日后可能出现的甘甜,让我隐忍、不弃、敬俸、感念,要学会爱着并且无怨无悔地付出,也许我或许有幸被拯救吧。这一切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没有什么经历会烟消云散、会无缘无故。
轮到我儿子,每次生病喝药,也是很豪气地一挥而就,冥冥中的遗传他承接了我的思虑和禀性吗?也好,知菜根而后达观,知苦而后惜甜。我有幸,算是用汤药换得了那么点人生的启蒙,也不妨说是启迪吧。
(选自《情语广州》,北京华龄出版社2006年5月版)

文献资料来源:2008年1月   摘自《羊城风华录》

作者:广州市文史研究馆编

索取号:K296.51/77-2

本馆校对:古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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