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虎轶事
胡文虎先生的家世和事业及一生得失功过,许多人已发文介绍,不想再事赘冗,这里要写的是胡氏一些遗闻轶事,或也可从他的倔强、好胜、服理、乐善、干劲、见解、爱国、嫉恶、孝悌的多种性格中看出他的为人。
(一) 倔强——胡氏十岁随其父返乡后,曾过继与其叔父,因一日下午肚饿,见锅里有蒸熟番薯,乃取而吃之,讵为其叔母窥见,责他不问而取,不准他吃,还斥了他一顿,他一怒之下,便跑回其父母处说:“不再过继了!”问其故,便将情直告,并说:“一只番薯也不准吃,还有什么好过继?”其父母用尽千言万语力劝,均不允从,给了他父母一个很大的刺激,也给乡人认识到,对过继的儿子,要作更好对待。
永定中坑胡氏家庙,于公元二十九年被焚毁,乡人酬资重建,向胡氏题捐时,其认为必须用钢筋、水泥材料,不然,做好后又何难再被焚去,乡人力说,族谱写明,必须用木材照原式建造,吾人不应更改,但胡氏认其理由不充分,坚持己见,不肯苟同。其建议虽未获接纳,但已予乡人一个启示,体会到从前是无钢筋,水泥作材料。
(二)好胜——壮岁在缅甸与人打架,必打至对方认输求饶,且必须见血后才肯罢手,茶楼的酸枝椅,重二三十斤,他揸起一脚,可以迎头劈去,其臂力之大,亦可概见,而打架目的,辄为好胜。
就是商余娱乐,(他玩牌每在下午,并规定不超过八圈)也以赢为要务,输赢数十元,在银码上,对他实微不足道,但若负时,虽几十元亦尝怫然,而胜利,才是他真正的娱乐享受。
(三)服理——一个倔强好胜的人,人们多会以为蛮不讲理的了,可是他的服理,在笔者看来,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情操。他说你不对,你如有理由驳他,他绝不气忿,即其子侄,亦不例外,兹举数事于次,以见一斑。
(1)其堂兄在汕头永安堂任内逝世,堂兄子用去的丧费超出他的指示,事后报告, 便大发雷霆,说他不听吩咐,多花的钱,要他自负。乃侄告以:“多用点钱作排场,主要是为叔父的面子,每个人只有一个生身父亲,最后一次多用些钱,似无不合,他是汕行经理,亲友纷来致祭,事属无法峻拒,一般同事同乡,都认为不应太过寒酸、失礼,你若认为浪费,多用的钱,由我月薪扣还好了。”胡氏听后,觉得有理,便不再说,转嘱账房照单报销算了。
(2)香港沦陷日寇初期,局面紊乱,他即嘱其子胡好回中坑老家去暂住(他自己不能跋涉,也无法逃离),胡好问以:“我归去住在那里?”他一想,老居已为侄辈就居,况缺卫生设备,便不再说什么,而让胡好到桂林去,直至抗战胜利,便积极叫汕头原承建永安堂、星华报馆的建筑商黄某绘制图则,创建中川虎豹别墅。
(3) 当一九五〇年秋,黄君将别墅图则拿到香港永安堂胡氏办公室摊开共看时,一室默尔无言,笔者适亦在室内,为打破沉寂,说了一句:“门坪这样大,拿来晒谷很不错?”不料他老人家一听,即紧闭上下唇,继而怒责:“拿来晒谷。”当时星岛日报社长林霭民先生亦在站观,因深知胡氏个性,便说:“乡间的门坪,都是用来晒谷的,有谷晒便是好事了”他一听,似马上回想起乡间情形,便释然而重露笑容。
这些都可说明他是服理的,而不会坚持自己错误的成见。
(四)乐善——其本人曾说:“少年时我是很蛮的,好作弄人,尤好打架,后来一次见人割白鸽,将毛一根根拔去,皮肉殷红,忽然心有感触——多么残忍,痛苦!自己打人必须见血,也是多么凶残!因此便不再打架。且因缅甸居民多信佛,父母也信佛,觉得佛祖伟大,为救世人,连王子都不要做,从而便信起佛来,有钱多作施舍,济贫、恤灾、抚孤、养老,便着意实行,并且觉得赚到钱,要这样用,才有意思。
“取诸社会,用诸社会”,笔者曾认为只是他在报章、杂志上表现出来的词汇,可是当笔者于一九五七年夏亲耳听到胡曰皆(怡保锡矿商,也是中川人)先生说了一个故事时,才确认到胡氏的乐善,实在有他深邃的见解。故事是这样:一次,胡氏约曰皆闲聊,胡忽手前指而头低下时对曰皆说:“曰皆,你有什么用?”“我没用?我会赚钱! ” 曰皆当时很气愤,认为太小觑了他,何况论年龄虽少几岁,但讲辈份,则曰皆还高一辈,本来平日他对文虎很尊重,由于这句话太伤他自尊心,便也不管许多冲口回击,可是胡氏毫不觉得冲撞,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的钱比我多许多,但谁的名字响亮?” “当然是你有名!”曰皆仍悻悻然激愤地说,胡氏再问:“什么原故?”“你有报纸宣传嘛”,曰皆觉得,应该说对了吧,可是胡氏又说出:“不,是我比你会用钱,会赚钱,只是一半功夫,会赚又会用,才是大本事,你比我会赚钱,但我则善用钱,所以识我的人,比你多得多!”曰皆细想,这番说话很是有理,便也深服他的见解而释然于怀,跟着便在永定下洋捐建了一间医院,架了一座桥梁,并在附近中川水口汤子阁地方同时建了石桥一座 。
(五)有干劲——一九五一至五四年六月间,笔者由于工作在晚间,日间比较闲暇,辄有前往虎豹别墅座谈。 一次,要讲的事讲完,相对无言,我忽问了一句:“ 虎叔,做个人,要利就名成,有什么要诀?”他笑笑,停了一会说:“秘诀,第一不要贪, 要实干,想清楚后就要去做。我每天早上,便想清当天要做的事,跟着便做,或吩咐人做。我一九二三年由仰光转到新加坡设立永安堂后,听说上海很繁华,商业很兴旺,便想去看看,学学他们的做法,那个时候,还没赚到钱,到上海深秋还穿薄衣一件,纯南洋人打扮,住的是客栈,中午吃的是烧饼,在街头看大公司的橱窗,巡捕房(租界)看见我边走边吃大饼,衣服又如此,便喝我走开,我便走到另一边去看,又给另一巡捕喝走开,我又走到另一边去看,看够了,才乐得步回客栈。进门后,老板笑笑对我说:“ 胡先生,这里不比南洋,要多穿点衣服!”我答:“青年人,无问题,返到客栈房子,骤见胸前湿漉漉地,还疑是在街上被人淋花或倒水弄湿了,不自觉,后来在房门背照了一下镜子,才知鼻涕已因冻得直流而下,乃往摊挡买了一件毛衣,才止涕流。这也说明我看人家的宣传方法是很入神的,而且觉得有了收获,才肯离去。我宣传药品贴街招,都与伙计亲力亲为,那个时候,谁都不识我,识我的亲友,只有说我省俭、力干,要成功,便要实干、苦干、不能靠侥幸!”
(六)有见解——笔者到虎豹别墅,多在清晨,但这时,胡氏已回到屋里客厅坐在沙发上。一次,去得早了些,管家告以:“虎叔已上山,在其父纪念碑前叩头了,你可上去,”该碑建在屋后半山,须上行百数十级。但为不便虚候,乃即拾级而行。登上第二层台,便彼此皆看见,从而不敢小歇,而急步上行,比到碑前,极力调匀气息,鞠躬致敬,仍难忍气喘吁吁,待礼毕,他便笑问:“行得辛苦咧”,我知他个性,若答苦,必被斥:“后生子(青年人)这样无用”,答不苦嘛,则亦将被斥:“讲假话,明明气喘如牛,还要掩饰逞强”,因答以:“行缓些,则较不觉累,一口气走上来,是比较吃力的。”他便微笑而不再说,随即起身向左边虎塔处走,边行边戏问:“这些雕龙画凤,靓不靓?”我不敢拂逆他意,但又不想太昧着心里原想说的话,乃说:“很好看,不过有些人说“太俗了些”。“他们懂什么,我这个花园是给世界游客欣赏的,若学欧美的洋化,再洋也洋不过他们,他们到香港来,怎么会有兴趣来看!我特别将中国古老的艺术塑出来,才可吸引全世界的游客!”这是他的独特见解,我听后,也便附和了一句:“这个想法很对,我过去没有想到这点答复他们!”
星加坡、马来亚华侨,很多家庭都会说五六种话,但每每各说各话,或说当地话,以期大家都懂,而胡氏虽会说缅甸话、马来话、厦门话、广州话、客家话、普通话,但在家里对家人,则必说家乡客话,我问:“他们是否都能听懂?”他说:“听不懂是他们的损失,我希望他们都不要忘本,且本地话,在家不讲,到了外面必讲,不教也会,家乡话不讲,便容易忘记,能说多一种话,便有多一种好处,不但南洋到处有讲客话的,即中美洲、南美洲、都有很多惠阳、东莞、宝安讲客话的华侨,美伦餐室,非洲马达加斯加都很多新界及梅县客人!”
(七)爱国——他对民族英雄很崇拜,大约由于他居英属地的缘故,因此对英国的歧视华人,也便特别不满,香港虎豹别墅半山,有个塑像,端坐轿亭中,但不书写姓名,一次行经像前,他便指像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我说:“没有姓名很难猜(笔者当时的确未知,不敢乱猜)”“他便是禁止鸦片的福建大官!”我接着说出。 “呵!是林则徐也”,“对啦,他是很有本事的人!”
又曾听胡兆祥先生(是文虎先在国内的代表,曾做过国民党参政员)说:“胡氏很不满意报纸对港府的逢迎,曾对负责星岛日报的社长说‘我为什么要捧他们?你是黄皮肤黄面孔,你叫他爸爸,他也不会理睬你的,他做得对是应该,他赚了我们这样多的钱;做得不对,便得照骂,管他欢喜不欢喜,我又不吃他的粮’”。
他有一次返国,在上海租界见有外国公园竖一“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标示,即愤愤不平,后来经营获得盈余,便出资十二万三千余元,在星洲兴建虎豹别墅,并建一“虎豹游泳池”供市民免费享用,在池馆外亦标出一牌,声明只限中国人使用。
( 八 )嫉恶——胡氏对国民党高层人士,私交还不错,但对国民党人,不预先明告他日军进攻前夕香港严重情势,及派人来接他到国内去很气愤。他说:“我对国家,可说尽了不少的力,捐了不少的钱,也被称为爱国华侨,但有事了,便记不得我们”。我插口顺便问了一句:“听说虎叔曾到东京去了一次,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当时香港居民没饭食,饿死了不少人,我想我信佛,日本也很多人信佛,我曾做过许多慈善事业,他们都说我是慈善家,为了救人,应该想法运米来分给大家吃嘛,这里的日本军人说,要米需到东京去求,我便毅然前去,后来也便得到救济”。他好象是做了一件好事,讲得很适意,但当时是否真的获得救济!或者纯是一件巧合事?或者是当时日占军故作如此布置?笔者当时不便提出来问,不过他认为前去东京,确是做了一桩好事,则似不像夸饰之词。
他把历年国内永安堂及国外汇回存款三千一百五十万元,作为建小学及医院用,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九日忽然宣布三百万元换一金元券,数千万元变成十余元。他的慈善工作未能实现,曾大发牢骚,香港虎豹别墅客厅高挂的他与蒋介石合影的像,也便拿下来,改挂他自己和其弟弟文豹的半身像。
(九)孝悌——胡氏对父母至孝,丧父后侍养慈亲,每能先慈承旨,在缅所业既小有成,即购一汽车,每日黄昏侍母出作郊游。其母亲去世后,每日晨起,必默念父母大恩, 星洲及香港虎豹别墅,皆建有纪念碑,上嵌双亲遗照,每晨必在碑前行三鞠躬礼。双亲小影,悬于襟前,数十年不离。每年清明节无论身居何地,业务如何繁忙,亦必赶返仰光祭扫其先人坟墓。
他对其弟文豹,也非常友爱,文豹反对他冒险到新加坡扩设永安堂,曾吵闹了一场,但终也好言相向平息了。后来成功了,赚得的钱都平分使用,其弟稍有私心,便直斥其非,过后也便亲爱无间。他曾说:“一个人能孝顺父母,方能使儿女孝顺你;一个人连兄弟都不友爱,怎么能使朋友放心结交你?”
谨就记忆所及,略举如上,同时为纪其实,行文方面容有放浪不羁之处,然亦自无损于胡文虎先生富而不忘公益的形象。

文献资料来源:1987年01月   《胡文虎轶事》

作者:胡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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