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婉惆怅的程派唱腔,竟在南音粤讴里寻得到踪影,那是罗瘿公甚少向外人道的乡愁
罗瘿公是广东人,但很多广东人不知罗瘿公。而不少京剧戏迷,对罗瘿公却很熟悉,尤其是喜爱程派的票友都知道,没有罗瘿公,就没有程砚秋。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罗瘿公对广府曲艺,亦有独到见解。他虽有点偏心,浸淫京剧圈中,但对粤曲不提则已,一提就能说到点子上,讲出时人难及的深度。这种到位,是超越戏种、基于对戏曲与人情深刻理解的基础上的。
  而罗瘿公对粤讴的牵挂,就是他甚少向外人道的乡愁。
  为程砚秋奔忙,这只是罗瘿公为自己内心仅有的一点性情而活罗瘿公醉心京剧,写过《红拂传》、《梨花记》等十几个剧本。他一心栽培程砚秋,指引程砚秋唱出别具韵味的声腔,并潜心培养他的文化修养,使程砚秋具有了其他伶人无法企及的书卷气。
  据曹其敏、李鸣春的编辑《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介绍:“罗瘿公憔悴京华,寄情哀丝豪竹,自从认为程砚秋为可造之材,凭了这个愿望,便把程砚秋从荣蝶仙手中赎了出来,之后,又运用他仅有的财力和他那‘顺德神童’的文学造诣,为程砚秋编排新戏,讲解剧情,并延师为他说板眼、教身段,又按着砚秋的嗓音谱曲,创造出一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自缕’自成一派的新腔,造成了砚秋在红氍毹上仅次于梅兰芳的地位。”
  章诒和《伶人往事》更指出了罗程关系的文化温情:“罗瘿公是程砚秋的严师、谋士、引路人、策划者,剧作家和真正的后台!一个名士独赏一个艺人,为之脱籍,悉心赞助以成其材。‘赢得宣南顾曲人,日日雕鞍骤。’我们从中认识到那个时代艺人与文人相互依存依托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包含着脉脉深情与风雅,但它更是一种文化的情感态度。”
  在罗瘿公为数不多的遗墨中,有一封信写给诗人潘兰史,大意是程砚秋《红拂传》开演了,请潘诗人尽快题咏,刊登到《时报》的“红拂文字”专栏上。可见罗瘿公栽培砚秋用心良苦。
  而这只是罗瘿公沧桑人生中的一点乐趣:他为程砚秋无私奔忙,也是为自己内心仅有的一点性情而活。除此之外,皆是末世孤臣的郁愤与凄凉——瘿公所著《庚子国变记》、《拳变余闻》等笔记,从中可感其痛心。
  最能理解这种落寞的是瘿公的挚友黄节。他为《瘿庵诗集》作序说:“瘿庵之为人若无所用其心者,然亦时有忧生之嗟……瘿公与世可深,而不求深于世。学书可深,而不求深于书。为诗可深,而不求深于诗。至其驰情菊部,宜若深矣,然自谓非有所痴念,则亦未尝求深。”黄节认为,瘿公对一切都无所用心,包括他写诗与关怀戏曲,其实都没有倾注全部心力。但在他玩世的外表下,却不能忽视他的立身之义。
  他最知粤讴音韵之妙:
  哑比亮更有味,收比放更悠长,
  老比嫩更入骨瘿公诗也不总是悲愤,他体现得更多的,是对光阴与时势不可挽留的感慨。如《春尽日》写道:“流光一去真如客,廿四番风廿四年。只賸落花留别思,不成中酒妥朝眠。流莺笑我将春负,芳草撩人当恨传。明日春归向何处,子规声断万山前。”
  然而,瘿公任何一首诗,都不及他谈起粤讴时这样断肠。
  对于粤讴在声韵上的魅力,罗瘿公讲得最到位。他在给廖恩焘《新粤讴解心》题后中写道:“吾粤语言特异,其歌词音调不与中原相接。粤剧根据浅薄,声调无沉厚婉折之致其不能与皮黄并驰中原,宜也。独招铭山子庸之粤讴盖天下之至文妙音也。其言甚浅而意甚深,迥旋往复,幽渺奥折,而音节则极谐婉。每于珠江酒坊,九华灯下,闻曼声低唱,丝弦自抚,低回欲绝,能使吾心似悲似喜,似迷惘似觉悟,惝恍焉不能自主也。环视座旁,有低鬘欲涕者,文字声音之美,感人盖若此哉。吾旅京师近廿年,久不闻此唱矣。每持粤讴间一吟诵,犹惝恍焉不能自主如曩日也。”
  短短数句,写声入微。
  罗瘿公对声韵的理解,是他塑造程砚秋的基础。程已破声,罗瘿公却能根据其声音特点,另辟蹊径,使他成为开宗立派一代名伶。程派委婉惆怅、空灵缥缈、音歇意长的唱腔,在锣鼓声中更易入心,每令人柔肠百转,难以自持。那欲扬先抑、低回摇曳的发音方式,在京剧花旦声腔中找不到源头,却能在广府地水南音、粤讴等说唱艺术中找到影子,这种醉生梦死般的销魂,是任何清亮华丽的声腔都难及的。
  如果就此猜测罗瘿公曾借用南音的发音来训练程砚秋,未免凭空臆想,并无根据。但可以肯定的是,熟听南音与粤讴的顺德人罗瘿公,深知音韵之妙,哑比亮更有味,收比放更悠长,老比嫩更入骨,断续比流水更缠绵。
  令罗瘿公“似悲似喜似迷惘似觉悟”的粤讴,如今已成绝唱,再难听见。而罗瘿公也渐渐被故乡遗忘,极少被粤人提起。
  就连知道程砚秋的人都少了,
  谁还会记得他呢?
  只有讲到程砚秋时,才有人提及罗瘿公。
  深圳大学徐晋如先生在《高贵的宿命》写道:“一切艺术的核心并不是美学,而是哲学,一切最高妙的艺术都是艺术家心灵的最真实的投射。程砚秋从王瑶卿那里学到的是京剧的基本原理和一套独特的声腔,但是这些还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流派。对于认识程砚秋、认识程派程腔更为根本的,应是罗瘿公对其人格的塑造。”
  岭南文献学者梁基永先生的《故纸寒香》也提到了罗瘿公:“瘿公却不同于一般票友,他的醉心菊部,可以说是如痴如醉……他曾有计划编写京剧历史,可惜未竟而身逝。一部《菊部丛谈》,留下了瘿公对伶界的一点回忆。”
  瘿公晚年家庭多难,经济拮据。程砚秋知恩图报,扶病治丧,行孝子之礼。瘿公葬于北京西山,每逢生辰忌日,程砚秋必往祭拜。去外地演出回来,也要去看看,扫一扫墓前的落叶。程砚秋有《忆瘿公师》诗:“明月似诗魂,见月不见人。回想伤心话,时时泪满襟。西山虽在望,独坐叹良辰。供影亲奠酒,聊以尽我心。恩义实难忘,对月倍伤神。”
  现在看戏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后当知道程砚秋的人也不在了,谁还会记得曾有一个对传统戏曲有重大贡献的广东人,孤独地长眠在北方的远山之下?

文献资料来源:2013年11月11日   新快报-B14

作者:钟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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