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听起来像有人在念唐诗。“我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带泪暗悲伤。”这句又像流行歌曲。
这首文辞古雅又朗朗上口，一问一答极宜深情对唱的粤曲，令人一听耳熟，再听不由轻声哼唱，三听竟黯然销魂而欲涕。
上世纪50年代，唐滌生改编的粤剧《帝女花》，是香港粤剧的戏宝，至今仍被广为传唱。粤曲发烧友的私伙局，普通市民的聚会，年轻人的卡拉OK，《帝女花》都是点唱率最高的粤曲。平日不听粤曲的人，也能跟着熟悉的旋律唱一段“香夭”。在北方，也有不少年轻人像唱流行曲一样唱《帝女花》，发音颇为标准，有滋有味。
上世纪80年代，《帝女花》、《分飞燕》、《客途秋恨》等港味粤曲，随着大量粤港流行文化被“打包”北上。吹尽狂沙始到金。经过岁月的沉淀，那些流行曲已不知换了多少代，而这些具有古典美的粤曲，却在异乡留了下来。
不懂粤语的人，也会唱几句《帝女花》香港民乐学者、地水南音保育人唐健垣先生经常去上海、北京教古琴和开设南音讲座。考虑到外地朋友听不懂粤语，他常印些歌词去派发。每次讲到《客途秋恨》，听众都兴致勃勃地跟唱，连歌纸都不用看。熟谙评弹的上海听众，对南音很受落，唐健垣已有不少“粉丝”，有“古琴粉”、“南音粉”，还有“普洱粉”。他觉得很好玩的是，到了北京，常有年轻人对他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以表示对香港人的欢迎，甚至成为打招呼的代用语。
在北方很多城市，粤语歌依然是卡拉OK中的潮歌，点唱率很高，唱的人往往不懂粤语。他们也不时唱《帝女花》和《客途秋恨》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曲目，最易获得掌声。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叫粤曲，只笼统地当成“粤语歌曲”。在他们看来，歌词顺口，旋律易记，就是流行曲。
网络视频上还有张国荣和汪明荃合唱的《帝女花》之“香夭”唱段。那样悦耳，那样柔媚。张国荣是唱流行曲的，唱起粤曲来，竟字字精湛，断句更有百般滋味。
张国荣和汪明荃是在《帝女花》的原唱小生任剑辉纪念晚会上唱这首曲的。那天晚上，是任剑辉逝世十周年。今年，是张国荣逝世十周年。而《帝女花》依然在传唱。
流行明星对传统艺术的推动，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所谓流行与传统之界，未必是绝对的，只要用了心、动了情，就能让人念念不忘。就像当年电影《胭脂扣》里的南音《客途秋恨》，梅艳芳与张国荣的对望与对唱，使得一段宿世之恋发生任何事件，都变得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客途秋恨》被很多非粤语地区的人得知，垂死的南音也在世间拖慢了离去的脚步。
张国荣唱《帝女花》那晚，梅艳芳亦在台下轻声哼唱，眼中是那样分明地含泪。镜头切换在这两个如今已作古的人之间，好个“断肠花烛夜”，竟有了地老天荒之感。
唱段多小曲，情节如电影，
令《帝女花》适合传唱
断肠花烛夜，是长平公主与周世显爱情的归属。同披红装，毒酒交杯，殉国保节。“将柳阴当做芙蓉帐”，这也是大团圆。
清代剧作家黄燮清创作的《帝女花》，两度被改编为粤剧。第一次是梁金棠编写，1934年由香港散天花剧团演出。第二个版本由唐滌生改编，1957年香港仙凤鸣剧团首演，成为经典。唐滌生和仙凤鸣剧团的任剑辉、白雪仙，都是在彼此最好的时候遇上对方，他们的合作精品辈出，令香港人大爱粤剧，几代痴心不改。《帝女花》曾在1959年和1976年两度拍成电影，第一次主演是任剑辉和白雪仙。第二次是年轻的龙剑笙和梅雪诗，相当于“青春版”，吸引了很多年轻观众，掀起粤剧电影热潮。2003年，《帝女花》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帝女花》如今仍在香港大小剧团体上演。2010年，香港名伶盖鸣晖、吴美英在广州中山纪念堂重演《帝女花》，令广州老戏迷大饱眼福。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会如此常青？随着粤语文化打包北上的粤曲不独这一首，是什么让它在大浪淘沙之后依然动人？
也许是大量小曲的编排，令全剧听来无比“顺耳”。虽然这样流利的编曲并不高级，但其最大特点是适合传唱，听觉上接近广东音乐的轻扬感，很有粤味。此剧的配乐水准也很高，能托着唱腔，贴着情绪，几可接近京剧乐师的水平。
也许是剧情紧凑，戏剧冲突强烈，有很强的电影感。这是唐滌生剧本的一大特色。他爱看电影，早年又在十里洋场受过熏陶，就有这般手笔。《帝女花》“庵遇”一折，开场便是“孤清清，路静静，呢朵劫后帝女花，怎能受斜雪风凄劲……心好似月挂银河净，身好似夜鬼谁能认”，两三句，就很有舞台张力。前尘未落，末路崎岖，好一片风雪纷纷扬扬，低头举步维艰。
然而以上种种好，都不及故事本身好。
《桃花扇》借爱情写兴亡，
《帝女花》则借兴亡写爱情
“山残水剩痛兴亡，劫后重逢悲聚散。”《帝女花》，可看成《桃花扇》的下集。
崇祯之女长平公主与太仆之子周世显相爱，订情含樟树下。未及拜堂，家国不存。闯王攻城，崇祯辞庙，后妃帝女被赐红罗以保莹节。帝自缢前斫长平臂。长平昏死，被大臣周钟救出。清帝施怀柔之策，周钟欲以长平献清帝。长平被周钟之女救出，藏身维摩庵。一年后，世显在庵中巧遇长平，苦求相认。长平凡心已死，世显欲以身殉，终感动长平。周钟得知驸马重遇公主，劝其效清。世显将计就计，假意归附。长平误以为世显变节，唾面剔目。世显再三解释，长平终知其苦心。世显与清帝斗智斗勇，令清帝释放明太子，厚葬崇祯。心愿达成，世显与长平在含樟树下拜堂，同仰毒酒殉明。
《桃花扇》借爱情写兴亡，写的是兴亡。《帝女花》则借兴亡写爱情，主题是爱情。《帝女花》的时代感固不及《桃花扇》，没有复社诸生、史可法、左良玉等风云人物，全剧着重于生与旦丰满的人物形象，尤其是驸马周世显的情感与风节。周世显是传统戏曲中少有的好男人。有情有义，智勇双全，忍辱负重，对女人和对家国一样坚贞不渝。
长平的爱情更像是寂寞少女遇到一个合适的才子，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空自寂寞看韶华溜。空对月夜。瑞脑销金兽。更添一段愁。若是无缘怎生将就。”国破家亡后她的悲伤，更多只是境况反差带来的落寞和悲愤，“哭此日山河易主，痛先帝白练无情”，对世显的思念并不多。面对“贮泪已一年，封存三百日”的痴情驸马，公主却说“倘若劫后鸳鸯重合併，点对得住杜鹃啼遍十三陵。”
但世显能体谅她的悲戚，“避世情难长孤另，轻寒夜拥梦难成。往日翠拥珠围千人敬，今日更无一个可叮咛。”涕泪相求，挺身殉情，他终于感动了她。“有缘生死能相会，无情对面不相逢。”情化解了所有的痛。至两人同赴黄泉，他的情义更令人感泣。“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明朝驸马，可见气节。夜半挑灯，全是不忍。
理解了侯方域和李香君的劫后撕扇，就能理解周世显和长平的喜宴殉节。其实，仰毒比撕扇更易理解，因为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
这首文辞古雅又朗朗上口，一问一答极宜深情对唱的粤曲，令人一听耳熟，再听不由轻声哼唱，三听竟黯然销魂而欲涕。
上世纪50年代，唐滌生改编的粤剧《帝女花》，是香港粤剧的戏宝，至今仍被广为传唱。粤曲发烧友的私伙局，普通市民的聚会，年轻人的卡拉OK，《帝女花》都是点唱率最高的粤曲。平日不听粤曲的人，也能跟着熟悉的旋律唱一段“香夭”。在北方，也有不少年轻人像唱流行曲一样唱《帝女花》，发音颇为标准，有滋有味。
上世纪80年代，《帝女花》、《分飞燕》、《客途秋恨》等港味粤曲，随着大量粤港流行文化被“打包”北上。吹尽狂沙始到金。经过岁月的沉淀，那些流行曲已不知换了多少代，而这些具有古典美的粤曲，却在异乡留了下来。
不懂粤语的人，也会唱几句《帝女花》香港民乐学者、地水南音保育人唐健垣先生经常去上海、北京教古琴和开设南音讲座。考虑到外地朋友听不懂粤语，他常印些歌词去派发。每次讲到《客途秋恨》，听众都兴致勃勃地跟唱，连歌纸都不用看。熟谙评弹的上海听众，对南音很受落，唐健垣已有不少“粉丝”，有“古琴粉”、“南音粉”，还有“普洱粉”。他觉得很好玩的是，到了北京，常有年轻人对他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以表示对香港人的欢迎，甚至成为打招呼的代用语。
在北方很多城市，粤语歌依然是卡拉OK中的潮歌，点唱率很高，唱的人往往不懂粤语。他们也不时唱《帝女花》和《客途秋恨》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曲目，最易获得掌声。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叫粤曲，只笼统地当成“粤语歌曲”。在他们看来，歌词顺口，旋律易记，就是流行曲。
网络视频上还有张国荣和汪明荃合唱的《帝女花》之“香夭”唱段。那样悦耳，那样柔媚。张国荣是唱流行曲的，唱起粤曲来，竟字字精湛，断句更有百般滋味。
张国荣和汪明荃是在《帝女花》的原唱小生任剑辉纪念晚会上唱这首曲的。那天晚上，是任剑辉逝世十周年。今年，是张国荣逝世十周年。而《帝女花》依然在传唱。
流行明星对传统艺术的推动，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所谓流行与传统之界，未必是绝对的，只要用了心、动了情，就能让人念念不忘。就像当年电影《胭脂扣》里的南音《客途秋恨》，梅艳芳与张国荣的对望与对唱，使得一段宿世之恋发生任何事件，都变得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客途秋恨》被很多非粤语地区的人得知，垂死的南音也在世间拖慢了离去的脚步。
张国荣唱《帝女花》那晚，梅艳芳亦在台下轻声哼唱，眼中是那样分明地含泪。镜头切换在这两个如今已作古的人之间，好个“断肠花烛夜”，竟有了地老天荒之感。
唱段多小曲，情节如电影，
令《帝女花》适合传唱
断肠花烛夜，是长平公主与周世显爱情的归属。同披红装，毒酒交杯，殉国保节。“将柳阴当做芙蓉帐”，这也是大团圆。
清代剧作家黄燮清创作的《帝女花》，两度被改编为粤剧。第一次是梁金棠编写，1934年由香港散天花剧团演出。第二个版本由唐滌生改编，1957年香港仙凤鸣剧团首演，成为经典。唐滌生和仙凤鸣剧团的任剑辉、白雪仙，都是在彼此最好的时候遇上对方，他们的合作精品辈出，令香港人大爱粤剧，几代痴心不改。《帝女花》曾在1959年和1976年两度拍成电影，第一次主演是任剑辉和白雪仙。第二次是年轻的龙剑笙和梅雪诗，相当于“青春版”，吸引了很多年轻观众，掀起粤剧电影热潮。2003年，《帝女花》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帝女花》如今仍在香港大小剧团体上演。2010年，香港名伶盖鸣晖、吴美英在广州中山纪念堂重演《帝女花》，令广州老戏迷大饱眼福。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会如此常青？随着粤语文化打包北上的粤曲不独这一首，是什么让它在大浪淘沙之后依然动人？
也许是大量小曲的编排，令全剧听来无比“顺耳”。虽然这样流利的编曲并不高级，但其最大特点是适合传唱，听觉上接近广东音乐的轻扬感，很有粤味。此剧的配乐水准也很高，能托着唱腔，贴着情绪，几可接近京剧乐师的水平。
也许是剧情紧凑，戏剧冲突强烈，有很强的电影感。这是唐滌生剧本的一大特色。他爱看电影，早年又在十里洋场受过熏陶，就有这般手笔。《帝女花》“庵遇”一折，开场便是“孤清清，路静静，呢朵劫后帝女花，怎能受斜雪风凄劲……心好似月挂银河净，身好似夜鬼谁能认”，两三句，就很有舞台张力。前尘未落，末路崎岖，好一片风雪纷纷扬扬，低头举步维艰。
然而以上种种好，都不及故事本身好。
《桃花扇》借爱情写兴亡，
《帝女花》则借兴亡写爱情
“山残水剩痛兴亡，劫后重逢悲聚散。”《帝女花》，可看成《桃花扇》的下集。
崇祯之女长平公主与太仆之子周世显相爱，订情含樟树下。未及拜堂，家国不存。闯王攻城，崇祯辞庙，后妃帝女被赐红罗以保莹节。帝自缢前斫长平臂。长平昏死，被大臣周钟救出。清帝施怀柔之策，周钟欲以长平献清帝。长平被周钟之女救出，藏身维摩庵。一年后，世显在庵中巧遇长平，苦求相认。长平凡心已死，世显欲以身殉，终感动长平。周钟得知驸马重遇公主，劝其效清。世显将计就计，假意归附。长平误以为世显变节，唾面剔目。世显再三解释，长平终知其苦心。世显与清帝斗智斗勇，令清帝释放明太子，厚葬崇祯。心愿达成，世显与长平在含樟树下拜堂，同仰毒酒殉明。
《桃花扇》借爱情写兴亡，写的是兴亡。《帝女花》则借兴亡写爱情，主题是爱情。《帝女花》的时代感固不及《桃花扇》，没有复社诸生、史可法、左良玉等风云人物，全剧着重于生与旦丰满的人物形象，尤其是驸马周世显的情感与风节。周世显是传统戏曲中少有的好男人。有情有义，智勇双全，忍辱负重，对女人和对家国一样坚贞不渝。
长平的爱情更像是寂寞少女遇到一个合适的才子，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空自寂寞看韶华溜。空对月夜。瑞脑销金兽。更添一段愁。若是无缘怎生将就。”国破家亡后她的悲伤，更多只是境况反差带来的落寞和悲愤，“哭此日山河易主，痛先帝白练无情”，对世显的思念并不多。面对“贮泪已一年，封存三百日”的痴情驸马，公主却说“倘若劫后鸳鸯重合併，点对得住杜鹃啼遍十三陵。”
但世显能体谅她的悲戚，“避世情难长孤另，轻寒夜拥梦难成。往日翠拥珠围千人敬，今日更无一个可叮咛。”涕泪相求，挺身殉情，他终于感动了她。“有缘生死能相会，无情对面不相逢。”情化解了所有的痛。至两人同赴黄泉，他的情义更令人感泣。“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明朝驸马，可见气节。夜半挑灯，全是不忍。
理解了侯方域和李香君的劫后撕扇，就能理解周世显和长平的喜宴殉节。其实，仰毒比撕扇更易理解，因为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
文献资料来源：2013年12月9日 新快报-B14
作者：钟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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