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旦净末样样全能,人称“万能老倌”;他和梅兰芳南北并立,成为一代人的骄傲;他每有新剧上演就万人空巷,戏迷追捧几近疯狂;52岁的他倒在《花染状元红》的舞台上,至今令人心碎……他是薛觉先,粤剧史上公认的一代伶王。
广州妙高台被拆后,粤剧界痛失薛觉先故居。最近羊城晚报费尽周折,终于在东山龟岗的巷陌深处找到了他另一处故居。最近粤剧界名伶纷纷朝拜似地前去走访这个被淹没在菜市场中的旧居,一代宗师的传奇故事也再度被人提起。
寻迹
故居已被分割出租
在广州东山肉菜市场内,一座叫江岭东街9号的楼房,被一家卖鱼的摊档所遮蔽。广东省人民医院退休医生唐婉华是薛觉先的侄女,据她回忆,薛觉先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近日,羊城晚报记者和几位粤剧名伶相约去这个地方寻访薛觉先故居。虽然有了门牌号,仍费了一番工夫,因为这里已被菜市场占据,房子外观被改变。来来去去,找到7号和11号,愣是没有9号。后来硬挤进中间的鱼档才发现,老房子二楼就是薛觉先的故居。
二楼的房屋已被分割出租,一个20多岁的文姓湖南小伙子和年轻的妻子住在其中一间小房里,他们不知道薛觉先是谁,只是有几分诧异地看着这一群“慕名而来”的老人。
小房间里阿文随意支起的蚊帐后,是个紧闭的门窗。唐婉华惊喜地说,这里连通过去,就是薛觉先的会客厅,当年很多文化界名流来访,都是在这里接待的!
1956年10月30日薛觉先离开这栋居所,就再也没有回来。当天是中国戏剧家协会广州分会成立盛典,上午他被推选为副主席。当晚他登台表演《花染状元红》,演到第四场时就感觉双脚麻痹,已站立不稳,但他默默坚持到了最后一场(第七场),终于支持不住扑倒在地。
此后他再没能站起来,落幕后被送到医院,因患高血压血管硬化、脑血管痉挛和脑出血,第二天下午就去世了,年仅52岁。
因为这一处故居是侨房,在他离世后便被转租,渐渐淡出了多数人的记忆,直到今天。
18岁入戏班成台柱
薛觉先的成长经历颇为传奇,他18岁才入戏班,却在短短几年间迅速成长为场场轰动的台柱子。
他1904年生于顺德龙江,6岁随父迁往香港。1918年父亲去世,年仅15岁的他不得不辍学。随后他办过学校,当过皮革厂小工、文员,终于在18岁那年来到广州,决定从事自己从小喜爱的戏剧表演工作。
他加入环球乐班,跟着著名小武朱次伯学戏。因母亲爱听戏,他从小受戏剧熏陶,加上聪明活泼,有厚重的中西文化基础和在中学课外活动中积累的舞台经验,很快就融入戏班之中,人称“薛仔”。他处处留心观察,虚心求教,伺机“偷师”——在台上自己观摩和学习,不明白时向师傅请教。
他的机会很快来了。有个演“天光戏”的演员因病不能上台,“薛仔”主动请缨。他演的是个小和尚,凭着学识修养和学习心得,他唱得有板有眼,动作诙谐而不失大体。
声音惊醒了班主何浩泉,他还以为哪个老倌上台了!他意识到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便聘他为“拉扯”(演闲角色的男演员)。薛觉先从此踏上舞台,迈出了戏剧人生的第一步。
朱次伯对这个精明通透的小“拉扯”也很看重,常让他演书童,好近身学习。在薛觉先的名字还未被观众知晓的时候,大家都记住了“朱次伯的书童”。他的突出表现也引起正印花旦新丁香耀的注意,在排新戏《西施沼吴》时安排他演西施的父亲。一个正印章花旦自甘屈尊同小“拉扯”演对手戏,这在戏班中闻所未闻!
正当薛觉先技艺精进时,朱次伯不幸被人枪杀,环球乐痛失台柱,面临散班的危险,班主焦虑万分。这时新丁香耀挺身而出,力荐“薛仔”代替朱次伯角色。新丁香耀的伯乐眼光,也成了岭南艺坛良久传诵的佳话!
经千里驹提携成名
薛觉先的成长道路上还有个贵人,就是“花旦王”千里驹。他看过薛觉先的演出,认定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当时“省港第一班”人寿年戏班缺一个年轻有活力的“网巾边”(男丑)演员,就邀请薛觉先加盟。
千里驹艺术精湛,德高望重,注重言传身教、扶掖后学,被戏行尊为“伶圣”,薛觉先十分尊敬这个比他年长16岁的老倌,视他为朱次伯之后的第二个师傅。
机会再次降临,人寿年班排演重头新戏《三伯爵》,千里驹安排薛觉先演男主角。显然这用意是破格起用他“担纲”。
随着《三伯爵》打响,薛觉先一举成名。他风流潇洒、青春英俊的形象,征服了全场观众。加上他服装漂亮、得体,唱腔优美、富有创造性,表演幽默、诙谐却不媚俗,在当时的粤剧界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薛觉先成名后各戏班争相邀请他,1923年梨园乐班班主靓少华以高出年薪四倍的价钱聘请他加盟,并将他从“三帮男丑”升为“正印丑生”,又请来声色艺俱佳的年轻男花旦陈非侬与他搭档,打算称霸省港各班。他们拍档演出了《红楼梦》《仇缘》《梅知府》等一系列名剧,薛觉先也声名鹊起。
20世纪20年代中国电影业开始发展,薛觉先去了上海,先后拍摄了30多部粤语影片,《浪蝶》《璇宫艳史》《白金龙》等都成了电影经典。在拍摄《浪蝶》的时候,薛觉先和女主角、“南国美人”唐雪卿相识相爱,不久结为夫妻。
革新粤剧提升品位
广东八和会馆名誉会长崔颂明对薛觉先颇有研究,还写过多部论著。他认为,薛觉先是个文化积淀深厚,对粤剧的发展居功至伟的人物。他说,薛觉先年轻时一方面热爱粤剧,同时又不满粤剧现状,厌恶粤剧的积弊。刚入行时,在戏班里以“小字辈”自居,谨言慎行,但他在知心朋友面前却时常口吐狂言,认为“戏剧的正宗还是在北剧上”,极力主张改革粤剧,使之符合时代潮流与社会教育之需要。
他成名后远赴上海,就是希望接触北戏,汲取精华“填补粤剧的缺憾”。在上海他结识了很多艺术大家,其中包括京剧大师梅兰芳、“伶界大王”林树森等。通过学习、交流和碰撞,他把南北艺术共熔于一炉,形成了自身的特色。酷爱京剧和粤剧的近代传奇人物江孔殷在诗中将薛觉先和梅兰芳相提并论,称之为“南雪(薛)北梅”。
粤剧以前不重视剧本和排戏,演员在台上甚至可以即兴表演。薛觉先进行了改革,他强调剧本的作用,提升粤剧的文化含量,在其努力下,粤剧唱词趋于文雅。
他还革新了粤剧戏班的很多制度,废除了约束弟子的“师约”制,调动演员的积极性;建立规范提升粤剧伶人的素质,端正他们台上台下的仪表言行;还主张实行谢幕制度,使粤剧更得人心。在他手里,粤剧也从简朴的草台班子民间艺术,向规范的现代剧场艺术转型,提升了粤剧的艺术品位和欣赏价值。
保护
保护措施
在论证计划中
江岭东街9号属于侨房,原本是广州粤剧团的宿舍。薛觉先1954年从香港回广州定居时,先住在妙高台唐婉华家里,1955年夫人唐雪卿突然辞世,悲伤欲绝的薛觉先搬离了那里。广州粤剧团就安排他住在东山江岭东街9号二楼的房子里。而在1956年10月30日,薛觉先倒在了戏剧舞台上,这里人去楼空,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经过周折重新被找到并获得确认时,这里已残破不堪。门口高大的罗马柱还能想见昔日的气派,但完全被鱼肉摊档挤占,不留意根本看不出这栋房子昔日的风采。
通往二楼的走道漆黑,一方面租户堆满了杂物,遮挡了光线,另一方面楼道里加工菜肴的小商贩把墙壁熏得乌黑。而楼道台阶的木制扶手已基本朽坏。
二楼的薛觉先故居早已被分隔出租,狭小的楼道里同样摆满了炉灶和杂物,墙壁上也满是油灰。不过低头看地面时,还能发现当年时代特色鲜明的意大利批荡。
一家租户开着门,粤剧艺人们央求着进去看一看。唐婉华惊喜地发现,门楣窗楣上精美的雕花都还在:“我来过,这些我有印象!”
故居找到了,越秀区文广新局负责人表示,他们会先向市局汇报,之后会组织相关专家论证,确认这里是文物还是历史建筑;如果是文物,将按广州市文物保护管理条例进行保护,如果历史建筑,则按规划部门相关条例保护。
对于接下来故居的保护措施,省文联党组书记、剧作家陈中秋建议借鉴国外做法,不一定做大调整,可将房子改造成小型博物馆,陈列展示一代宗师薛觉先的事迹和遗物。
对话
“保护要呈现人物与故事”
广东八和会馆名誉会长崔颂明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的采访
羊城晚报:如何看薛觉先在艺术上达到的高度?
崔颂明:薛觉先强调粤剧演员的学识、修养和人格,伶人不能只是艺人,要成为文化人。他本人学及中西,有相当的造诣和根基,他能诗、能文、能书、能画,在粤剧艺坛实属罕见。他的舞台表演、谢幕艺术,处处充满书卷气和文化魅力。他古今结合,中外结合,兼收并获,这是他能胜人一筹的关键所在。
薛觉先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其弟子梁素琴回忆,抗战胜利后,薛觉先率领剧团欢迎缅甸凯旋的国民党新一军,用流利的英语向全体官兵发表演说,引起轰动。
羊城晚报:薛觉先去世已半个多世纪,如何看薛觉先在粤剧界的地位?是一派大师,还是粤剧代表人物?
崔颂明:他是广东粤剧的代表人物,广东省委宣传部和广东炎黄文化研究会在考虑出版广东历史文化名人丛书时,粤剧方面就选了他一个人。当时在薛觉先和马师曾两人中考虑,他们都是大师级人物,但在社会影响上薛觉先更有代表性。很多专家学者都认为粤剧只推一个人的话,应该是薛觉先。我们到美国美东(纽约)八和会馆看到,那里除了敬奉华光师傅外,第二个就是薛觉先。
我们从薛觉先去世后的影响也能看出来——震动了广东、香港和海外,周恩来还亲自送了花圈。并且在他去世后三十、四十、五十周年,及诞辰100周年时,社会上都有大型纪念活动。可以说,粤剧界对他的纪念从没停止过,这在粤剧名人中很少见!
羊城晚报:在粤剧发展史上,先后涌现出众多名家和流派,薛觉先长期以来被推崇、敬仰,为什么?
崔颂明:首先在艺术上他是杰出的,他和梅兰芳“南薛北梅”双雄并立。
更重要的是他的人品和人格魅力。他人缘非常好,住的地方经常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很多人成名成家后只顾着自己,他很有公心,从没把粤剧当作个人的事,而是粤剧界的事,是全社会的事。
他关注后辈成长。最近东山故居找到后,在粤剧界引发的反应,也可看出薛觉先对后辈的影响。很多年迈的粤剧名伶第一时间赶过去看,病床上的罗家宝也打来电话说,等身体好一点一定去看看。
羊城晚报:有人认为薛觉先对粤剧的改革贡献“前无古人”,现在看来有没有遗憾之处?
崔颂明:他吸收了京剧、昆曲等的表演手法,提升了粤剧艺术。但由于时代的局限性,难免也有局限和不足。比如薛腔在内地没有很好地继承,有人说香港的林家声继承了70%,广州的罗家宝继承了30%。不像京剧的梅派、尚派、程派等各有传人,且大家辈出。
另外粤剧的面还是比较窄,内容多是讲家庭间的恩恩怨怨,没有京剧那么大的气魄。粤剧演不了三国戏、水浒戏、包公戏等,小市民味道较重。粤剧的局限性在薛觉先时代有所突破,但在他之后没能坚持下来。
羊城晚报:您认为该如何保护薛觉先故居?
崔颂明:羊城晚报做这件事情非常有意义。北京出过一本名伶故居的书,写得非常好。名伶什么时候住过,里面发生过什么事,都有记载。比如讲梅兰芳时,他和孟小冬发生过什么事,在哪间房里发生的,都有记载,讲得活灵活现,很生动。薛觉先故居要保护起来、向公众展示,也一定要做得有故事、有人物、有情节,这才有意思。
薛觉先故居是很有条件保护的,因为是侨房,不像私人的那么麻烦。重新整顿一下,挂个牌子,然后开展文物征集,图文并茂地展示出来。
文献来源:2013-12-05   羊城晚报-A20
作者: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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