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激荡万千男儿的尚武精神,他做了并不擅长的事情,就像口吃的国王,演讲时磕磕碰碰,却字字真诚
《班定远平西域》并不算一出好粤剧,它的作者写的另外三个粤语传奇《劫灰梦》、《新罗马》、《侠情记》,名字就有民国市井文学的味道,也高级不到哪去。作者的笔名是“如晦庵主人”、“曼殊室主人”,听起来也像怀才不遇的秀才,写写通俗小说谋生,心内残留几分清高。
  只演过一场的《班定远平西域》和完全没有上演过的三个传奇,如今已没有多少人记得。又有几人知道作者的真实身份,以及写这些剧本的用心良苦呢?
  这些在特殊时代产生的剧本,对白话文创作以及粤剧语言本土化有过一定推动作用。它们或许没有精彩高超的戏剧语言,却有一种略为笨拙、苦心示范的情怀。穿越时光,依然感人。这几部带着三分稚气、满腔热忱的粤剧剧本,作者不是落拓秀才,不是梨园票友,却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
  这原不过是他眼中的“雕虫之小技”,他却以一介书生的肩负感来用心书写他其实并不擅长写剧本,只是约摸按能说能唱、有对话有独白的格式,写古代的故事,操当世的心。剧本中的词牌、格律并不严格,套用的诗歌、民谣也较随意,甚至连与词曲相关的唱腔都没有讲究。但他依然很重视这件事情,希望能通过这种比报纸更草根的宣传工具,让更多民众接受白话写作和新文学。
  当梁启超“屈尊”去写粤剧,不免在笔下流露出他“目的明确”的创作思想。在传奇《新罗马》中,梁启超借剧中人物——诗人但丁之口,说道:“借雕虫之小技,寓遒铎之微言。”
  正如梁启超在他主编的《新小说》的创刊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所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及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梁启超认为新的戏剧也是教化普罗大众的重要途径之一。他于1902年发表的粤语传奇《劫灰梦》,就清晰地表达出戏剧改良的倾向:“你看从前法国路易十四的时候,那人心风俗,不是和中国今日一样吗?幸亏有一个文人,叫做福禄特尔,做了很多小说戏本,竟把一国的人,从睡梦中唤起来了。想俺一介书生,无权无勇,又无学问可以传世;不如把俺眼中所看着那几樁事情,俺心中所想着那几片道理,编成一本小小传奇。等那大人先生,儿童走卒,茶前酒后,作一消遣,总比读那《西厢记》、《牡丹亭》强得些些。这就算我尽我自己本份的国民责任罢了。”
  五十年兴亡看饱,他没有放悲声到老,却更看重时代精神
  传统戏曲崇尚古典美,但在特殊年代,家国存亡堪忧,作为民众基本娱乐的戏曲表演中的靡靡与麻木之情,确令有识之士忧心忡忡。
  晚清报人欧榘甲,也是梁启超在万木草堂的同学,他曾在1903年写过一篇著名的《观戏记》,批评粤剧曲本陈腐,无非“旧曲旧调,旧弦旧索,旧鼓旧锣,红粉佳人,风流才子,伤风之事,亡国之音”。欧榘甲认为这种颓废在粤剧中表现得最严重,相比之下,“潮州班重鼓颦,广州班重弦笛。鼓颦之声,使人闻之心壮;弦笛之声,使人闻之心颓。”
  在梁启超看来,要改变这种面貌,就要在粤剧创作中融入彼时民族最需要的尚武精神。
  梁启超的这种戏剧观,也体现在他对昆曲《桃花扇》的痴迷。梁实秋在《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中写道:“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太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
  梁任公此时的老泪纵横,未必是对“高皇帝”有多深留恋,更多是身处朝代巨变的洪流中,文人对国家前景的担忧,与自身命运的微茫感。正如陈寅恪悼观堂先生挽词中所提及的梁启超——“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梁启超是深情而理智的。从拥护变法到护国讨袁,他一直尊重历史前进的轨迹。一旦呼吸在《桃花扇》的悲剧性中,便与孔尚任心血同热。
  1925年,梁启超年过半百,真正是“将五十年兴亡看饱”,澹居北戴河潜心注《桃花扇》。他在《论桃花扇》中写道:“《孤吟》一出结诗云: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余韵》一出演白云:江山江山,一忙一闲,谁赢谁输,两鬓皆斑。《沉江》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此数折者,余每一读之,辄觉酸泪盈盈承睫而欲下,文章之感人一至此耶!中国文学大率富有厌世思想,《桃花扇》亦其一也。而所言尤亲切有味,切实动人,盖时代精神使然耳。”
  男儿一死总系寻常事,
  死向沙场正算福寿双全
  梁启超所说的时代精神,放在他身处的风云时代,就是尚武精神。这种悲壮,是戏剧悲剧精神的延续。他干脆自己拿起笔作尝试,把尚武精神写进粤剧中。
  1905年夏天,梁启超流亡日本期间,以“曼殊室主人”的笔名为横滨大同学校创作了粤剧《班定远平西域》。剧本随后发表于同年8月至10月的《新小说》。大同学校是一所广东子弟学校,此前已经排演过新编粤剧《易水饯荆卿》,师生反映很好。这使梁启超有信心以“俗剧”来宣传时代所需的尚武精神。
  《班定远平西域》借班超平定西域的历史故事来宣传民族危难时所需要的尚武精神。剧本引用了黄遵宪的《出军歌》、《军中歌》和《旋军歌》,并配以《从军乐》十二首,用俗调《十杯酒》谱成。梁启超颇为得意,认为此剧“虽属游戏,亦殊自憙。”《班定远平西域》可谓晚清粤剧改良的先驱之作。此后粤剧新作递出。由粤剧演员京仔恩编剧的《徐锡麟刺恩铭》、《蔡锷云南起义师》在南洋演出,受到欢迎。其中《蔡锷云南起义师》讲述蔡锷、梁启超、袁英阻止袁世凯称帝的故事。梁启超是剧中重要角色。
  除了内容上的新风貌,《班定远平西域》一剧在语言上也推陈出新。梁启超在剧本中大量使用粤语和广东民谣。当时的粤剧仍出于官话时代,用接近普通话的舞台官话来演唱。粤剧的真正粤语化,是辛亥革命前后梨园“志士班”所推动的。而梁启超在《班定远平西域》中充分使用粤语方言,比“志士班”的尝试还要早了几年。
  更为新鲜的是,《班定远平西域》中还出现了日文和英文对白,又以粤语“乌里单都”等谐音来命名剧中人物,富于喜剧效果。文学史家季镇淮认为,《班定远平西域》能做到“韵散文结合,旧风格含新意境,运用新旧语言词汇自然纯属,无撏扯新名词的痕迹,足见作者在文学方面的革新努力”。
  最画龙点睛的,是梁启超在剧中编写的两首龙舟歌,粤味浓郁,朗朗上口。
  “平沙漠漠白连天,万里关山月正圆。大将功成兵士乐,等我自敲檀板说下当年……哎!海有日东远天也有日右转,莫话中华好欺负咧,你睇下我呢一辈青年。”
  “战术宣下九重天,全军大队出居延。凛凛帅旗迎着风摇曳,更有十万轮蹄踏着月娟娟……男儿一死总系寻常事,死向沙场正算福寿双全。”
  如今读来,男儿气概依然澎湃。

文献资料来源:2013年11月25日   新快报-B14

作者:钟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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