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画家黄少强
现代从1912年至1957年止(注:我指这一时期出现的画家,不是历史学上的分界线),中国在旧民主主义革命这一段时期,涌现出一大群的大画家,形成了各种流派,代表岭南画派的黄少强是其中的一位,而且在岭南画派中他特别是代表了人物画的作者。他从游于高奇峰有十六七年之久,亦从游于高剑父,问学于江南的刘海粟。
时光抛人,转瞬之间不觉亦近百年过去了。黄少强先生出生于清代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正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一年。祖居佛山市莲花路(旧名莲花巷)内的莲花大巷一号。其故里在佛山郊外不远的乡村、南海县属小江乡的丰湖里人,小名宜仕,入学时祖父为他取了一个别字名少强。祖父不晓得他的品赋,一心想这个小孙少年努力读书自强,长大去当官济世。谁知他不事生产,又有一副感伤多情的心眼,热衷于文艺,尤爱画入骨。少年浸淫书史,故能诗,使他日后每画必题的一个良好的基础。他的母亲颇能简易地画几笔画,擅写梅花,少时便得到家学的熏陶,髻龄已开始东涂西抹,画起了画来。他20岁结了婚,正室陈焕卿,生了七个孩子:大儿缵绪、二儿缵贤、三儿缵禹(28岁卒)、四女曼儿(夭折)、五儿缵文、六女画屏、七女画簾。侧室卢佩珍生一男,名画庭。此时家境渐渐中落,幸祖上留有几间屋,乡间尚有几亩薄田,生活尚可以勉强维持。他又得贤妻处理家务,除了上课外便拿着速写簿出门去了,攫取他的素材,数十年没有停止他手边的速写。他走遍城市和荒郊,两次的北行旅游所见,佛山的横街窄巷,广州的十里洋场,香港的大笪地、西营盘的贫民窟,是他兴会淋漓的地方。对工人、农民、渔夫、樵妇、小贩、苦力、歌女与流浪者,寄以深切的同情,也是他描写的对象。青年时代的十年家难,使这一位青年画家饱尝了生离死别的悲伤,他悼念祖母的《潇潇墓门》,哭慈母的《素帷红泪》,怀念长女夭折的《飘零的舞叶》,这一切悲伤的景况都写在画图里,展图观赏,使观者亦为之神伤。他的作品中的《穷途自赏》(写佛山街头一名乞妇,少时我也及见)、《饥啼》、《贫窟之冬》、《无告者》、《怅望众生》、《卖萧叟》、《补鞋匠》、《周娘》、《流浪儿》、《打石工》、《天津道上》等等,都是一群无产的穷苦人。除了描写民间疾苦题材之外,尚有大量的作品描写生活片段的小题材,如《笼养者》、《杨柳楼台》、《秋林画女》、《柳窗栉发》《横塘放牧》、《乡居》、《解缆君已遥》。在稍早一点的时期写过一些风景画,如《桂林象山》、《故宫雪色》、《龙华塔影》、《玄武湖之秋》、《关山雪色》等等,偶尔亦写一些古贤像,如怀素、陶渊明和一些大士、达摩与罗汉。
1921年他从游高奇峰时是21岁,每天从佛山乘火车到广州二沙岛(奇峰题画称谓,即今的二沙头)的天风楼上课,在前一些时是在奇峰的“美学馆”上课,当时与赵少昂、何漆园、周一峰、叶少秉是同学。何漆园为他题《画冢》的序说:“少强与余共观17年,订金兰之好。视余如兄,余亦视之如弟,切磋砥砺无间”。他又从游高剑父。1926年高剑父创立了佛山市美术学校,26岁的少强接受剑父之聘任教于该校。此后历任佛山南海师范、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国画系主任,并在广州纸行路的通宁道10号自办了“民间画馆”以授生徒,不收学费。抗战起,1938年10月21日广州沦陷,避地香港,创立“美学院”,与何漆园、叶少秉结“岁寒社”,写生作画依然努力如故。这个时期,他好像将平素的悲伤感情一转为慷慨激昂,绘制了不少抗日救亡的图画,如《湔羞凭血复神州》、《秣马厉兵》等。青少年时军阀混战,壮年又遇到八年抗战的离乱,民间苦痛更加深重,满眼悲惨世界,与少强品赋哀愁情性,使他能不触目惊心?他只有拿起他的秃管去渲泄,泼在他的画纸上。
黄少强与生俱来的一份悲凉的感情造就了他独树一帜的画派,拿着这支笔去完成了他这一生的生命,或许他觉得是完美无憾的吧!他的诗在这方面的题材已说了许多的话,“一支秃管衡身世,写尽人间疾苦声”,少强画的风格是以悲凉为其特色。他独有的情调,一种情调在一个画家的画面出现,与画家的素质、学养、感情,加上艺术的技巧构成。没有这些不会有高格,艺术是一位艺术家的身体力行的艺术表现。因少时攻书,他的诗用词方面有很多新意,偶尔写一点白话诗,他的旧体诗以及他的绘画一样同是弥漫了一片哀伤的情调的。旧体诗的渊源从唐诗学来,尤用力于杜甫,他的字我看没有临过唐宋元明大家的书法,是从学乃师高奇峰的字体蜕变而出,结体中将某一部分的线条拉长了,不像奇峰全用中锋提按的笔法,走笔很慢,有时候稍稍将笔锋偏侧了,更多地露锋拉和拖的笔势,变成了他自己的体法。奇峰早年似得力于郑板桥,他不死学,多取其韵致与结体的势,30后则转学明末的王觉斯,少强先生的书法是学奇峰后期的书体。少强的画很重用线条,一般是学高奇峰的,奇峰于渲染或行笔极含蓄凝重,没有半笔经过或率意,画面显得深沉和厚重,于用色方面也一样。陈树人刚好和奇峰用色相反,媚丽而清新的轻快调子,但在行笔中树人也不快,亦是沉着的慢动作的,少强运笔中偏互用,动作不快不慢,在写树石放面学了一点奇峰走笔的藏锋,衣纹亦有一部分,但人的面部刻划的笔法不用奇峰的藏锋的笔势了。因为少强用的是生宣,奇峰一生用的矾宣,而且经过很重矾的矾宣(现在已没有出售),但他学了奇峰的设色法不少,不过化繁为简并掺入了西洋水彩画的方法,加上他的思想融合在颜色的表现的情味上也是冷冷的、清空的,有一种悄寂的情意,他很明白不能委弃了中国画中特有的“笔墨”——即线的运用(墨配合着笔的需要)。他的书斋里整套的《故宫周刊》、《故宫书画册》、《故宫扇册》,上海神州出版社的,有正书局印行的画本,中国书局影印的古代诗文集,都是他书斋里的藏品,还有外国的画集。故此,他对传统自然有深厚的认识,他自己早已明白如何对待传统和如何对待创新,所以高奇峰在他的《画冢》中序云:“少强以天赋之才,得中西画学之奥,乃不自以为足,又来受业于余。”剑父亦在他的《画冢》中序云:“少强大弟子,余门下独立特行之士也,岁丙寅余古禅(即佛山市)之墟,重迹其人,则乱发委形,落落不于世合,索居穷壤,写民间疾苦,家国哀愁,泪花墨浑然莫辨,其画遂能感人,予以为才华超越,激赏勿已。”他两师之言是确实的真话,不是溢美之词,道出了少强的艺术天才和能力。奇峰于序中再说:“所作类多凄凉感慨,悲婉动人,孤愤之怀露于不自觉。”确是两位知心的老师。他的一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画人,不去寻求人间的好处,何况是名和利,他的《风雪哀鸿图》题道:“懒向画坛争席位,好从人世写哀鸿。漫天风雪啼声哑,凄绝休还艺术宫。”冒广生送他的诗道:“旧梦天涯江月遥,墓门何处哭萧萧。凭君家国无穷恨,付与哀弦第四条。”余绍宋赠他的诗道:“悲悯情怀低叹吁,雪鸿陈迹满江湖。书生忧患先天下,遍写人间地狱图。”编著《岭南画徵略》的汪兆镛题他的画道:“自是曼殊共流派,淋漓意匠不寻常。”他北游路过南京,沈演公在白下题他的画道:“万感弥天笔一支,妙于托讽画皆诗。”的确,他的画很像诗,但他的诗亦如画啊!人生长路漫漫,悲痛的事常有,但少强先生与欢乐的一面似乎是绝了缘似的。像西方的毕加索绘画一样,高年到老时的生活已十分豪华,但他的画依然是凄清的淡淡哀愁的;毕翁中晚年已生活得非常舒服,到老年还艳遇了一位美丽年青的少妇。少强的正室亦容貌漂亮、亭亭玉立。而且他的叔公黄梓林(香港的置业家)每年供他三千大元,非常高兴少强从事绘画艺术,生活是不愁的。与毕翁同时好友的“野兽派”大师马蒂斯正好相反,从他的作品中表现得十分欢快,像一个舒舒服服的世界。
黄少强先生平并没有什么嗜好,日中作画倦了时,躺在床上睡一会,或弹一会风琴,他的妻子坐在旁边陪着他听。在香港的夏夜,常常带着两个女儿乘坐从大坑至筲箕湾的电车,坐在电车的楼上看港九夜景,迎风乘凉。35岁那年与同学赵少昂和书法家陈荆鸿去北平漫游,经江苏、山东、河北、山西,止于长城,年底出行过了春节才回家,时年36岁,自号止庐。游前到过广西的桂林和广东省境内的风景区,他的风景画在这一段时间较多。这一次漫游从农历甲戍深秋到次年乙亥正月,六年前己已的春天曾到过杭州,收集了许多北行写生的素材。1927年与赵少昂合办“岭南艺苑”(不久,由赵少昂独立主持)。1933年由佛山迁居于广州市暂居超然坊,次年“民间画馆”在纸行路的通宁道落成。这一段时间他的生活比较平静,每天晚上与同学何漆园、周一峰、赵少昂、叶少秉,在惠福西路的得心茶楼(现在尚存)的三楼叙会,除了风雨之外,差不多一吃完晚饭便依时到这个地方作学术研讨的茶会。好景不长,1937年7月7日日本挑起了卢沟桥事变,8月遂袭击淞沪,中国开始了对日的全面抗战。少强于1938年初合家逃难到香港。1941年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随即又攻占香港。于1942年春又匆匆回乡。黄少强先生在香港头尾居住了四年。
黄少强先生在这几年里写了不少宣传抗战的绘画。攻香港时,日军在九龙用重炮轰击大港,他在半山炮火中的羲皇台上焚画。支持他生活的叔公黄梓林先生在日军占领初期银行存款被全面冻结,少强先生失去了生活支柱,在他的生活中蒙受极其严峻的危难,由此他病倒于气喘和肺病。1942年残春,千方百计回避日本人的检疫难关,为防日本人认出来,将须发剃去,乘轮船回到广州,暂住在何漆园家(当时何漆园还未离穗),不数日回到佛山,在福贤路东华里租了一间空屋住下,此时他已囊空如洗,只余数百港元而已,稍事休整又开课授徒。这一年的夏天我跟父亲去饮茶,偶然在福贤路的尽头处一间名“莲香”的茶楼遇见了他,那年我才12岁,正热衷于岭南派的绘画,高奇峰、赵少昂的画几乎每天都临写一两张,黄少强的《仔掮初试图》刚从少强的母舅孔政枢先生借来临了三宣整幅,记得临好了画不会下款,请父亲代笔拟了文字由我写在画上。我与黄少强先生就只是这样一面之雅。当时沦陷区治安极坏,抢劫在晚上更多,入夜到处有呼救的打锣声。因为日间念小学要上课,如果跟黄先生学画便要在晚上,父母不放心,我家在福宁路,走十分钟才到福贤路的东华里那一间名“岭海小学”的学校。黄少强为纪念其业师诞辰,于1942年6月的一个星期日就借在这小学,张挂了几幅奇峰遗作和剑父的作品,他自己和一些在学的学生习作,他简单地讲述了高奇峰绘画艺术的成就和他的美学思想。展室在一个课室上,中间挂起了他写的高奇峰遗像,他题诗道:“赐序楼头成特知,传灯心法了无疑;人间兴谤何须说,哲萎翻成万世师。山颓梁坏九年过,后苑颠危奈若何;五十四周人纪诞,穷庐布像仰嵯峨。频年屡写先生像,此是恭摹第几张?丰采依稀人独立,春风时雨总难忘。养晦吾能学道门,佛山深处遁名村;欲寒余焰谁为续,立雪人来探瀑源。”款书“奇峰先师遗像。三十一年六月十三日先师诞辰,门人黄少强恭制。”字里行间,见得他非常敬仰之意。
靠教学生维持生活在沦陷区特不容易,而且他这一次破例收了入门弟子的学费,但依然有一两个是免费的。当时养猪种霸王花、种木瓜可以赚钱,他托了一位姓陈的学生入了500港元股本与他父亲合作一同养猪,欲以此方法维持家计,不善营谋的艺术家岂可干这种勾当?而那位学生的父亲是普君墟卖鱼的,每天报告他小猪死了一只,终归养不成功,血本无归了。这时逃难到香港的广州画家,如卢子枢、李凤公、邓芬、叶少秉、梅雨天、鲍少游、何漆园、周一峰等先后从香港返回广州,参加华南美术协会。何漆园写信请少强出来,可以安定生活,少强手收到了信,拟了复函稿,自己不抄,命其五男黄缵文重抄然后复回,这个金兰结拜的兄弟就此分了手,他不愿投敌,希望在故乡的小江乡暂时隐居一段时间进入内地。在1942年的初秋步行回乡,行至距离万石头村口不远的田畦小路上,忽然有人恶声呼喝要他止步,蓦然一脚踢来,他失足颠仆,倒落在田里。当日因他贫困,为节省生活费买了两瓶酱料拎在手里拿回乡间佐膳之用,那呼喝他的人诬捏他走私鸦片烟。沦陷区不分城乡烟馆赌场林立,乡间的自卫队什么的联防队都是暗里为贼,踢了他的那人是同乡的联防大队长(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枪决)。他即时被带入一间烟馆,要他写信通知家人送一笔钱来才放人。乡长李仲行正在这里吃大烟,一见到他,认得是画家黄少强,知道他没有钱了,叫那贼人放了他,用轿子送他回家,行近河边,又被呼喝返回,原来要求画一张画,他为之一惊,回家后病更重了,在乡间什么都缺乏,但他还十分坚定,安心养病,间中作画,还用竹壳刻了一个村居斋曰:“村溪小筑”,书室自画一扁曰:“湖堤一叶”。
当年对肺病没有特效药物,而且又染上喘病,乡间的医生一般是不大高明,他延医诊病的这位大夫一见到他,尚未切脉便求画,本也很风雅,不过他的医术不太高明,少强先生对那位大夫说:“请您先为我治好了病,那时我一定为你画一幅画的。”但过不了几天,于1943年的农历7月27日,他的小姨陈瘦金(也是他的学生)煎好了汤药拿到他的病榻前,他侧身面墙而卧,气已一丝丝都断了,病故于小江乡。身后萧条,连买棺木的钱都要向乡里的兄弟筹借。一代画人,葬于官窑马鞭岗。次年墓土低陷,棺木板劣薄至折断,墓土下坠之故。他在短暂的43年里,没有一刻稍稍停止他的一支秃管,对人间受痛苦的人寄以无限的同情,留在他的丹青里。黄少强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画家,也是一位奇特的畸人——但这一种人与津沽李叔同和香山苏曼殊,仿佛有共同的旗帜,许多地方十分相似。写到这里,想到艺术一门,非有至性至情不能成大器,这中外古今也不例外,黄少强先生的艺术永远会发出他不朽的光辉。最后我借用于右任的诗为这小文作结:
“艺术惊见奇峰起,卓荤师门有少强。
想见天风楼畔月,遍搜珠海照琳琅。”

文献资料来源:   摘自《广州文史.第五十五辑》

作者:吴灏著,广州市政协学习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索取号:K296.51/3/55

本馆校对:戴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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