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薛马争雄,北有梅程争辉, 正是传统戏剧的黄金时代
“当年角逐艺坛,犹忆促膝谈心,笑旁人称瑜亮;今日栽培学业,独怀并肩同事,悲后辈失萧曹。”

这是薛觉先辞世后,马师曾写下的挽联。台上劲敌招式相争,台下英雄惺惺相惜。粤剧史上著名的薛马争雄,把粤剧带进一个对传统精益求精,对创新善于思索的黄金时代。

彼时粤剧有薛马争雄,京剧有梅程争辉。不到戏剧园林,怎知春色几许?

薛马“相生相克”,推动粤剧的繁荣发展

在香港舞台剧《南海十三郎》中,有一幕十三郎拒绝马师曾重金礼聘,表示要继续留在薛觉先身边的情节。演员模仿马师曾的“乞儿腔”骂走说客,表演生鬼,令观众捧腹。

此处描写的是,南海十三郎为薛觉先写了《寒江钓雪》等名曲,声名鹊起。马师曾派人来找十三郎,有如下对话。

来人:“我哋马老大非常仰慕你,想重金礼聘你!”

十三郎:“唔使讲,拿轿抬钱来,我都唔去。你好行,唔送嘞。”

来人:“十三哥,我哋非常有诚意的。”

十三郎:“薛老揸带我出身,明知薛马打对台势不两立,叫我过去帮佢,我点向薛老揸交代,班手足点睇我?你返去话畀老马听,多多钱我都唔制!(此处扮口吃模仿‘乞儿腔’)”

这段对话,虽有丑化马师曾之嫌,却讲出了粤剧史上一段真实的历史——薛马争雄。

薛觉先戏路丰富,技艺精湛,人称“万能老倌”。代表作有《白金龙》、《胡不归》、《花染状元红》等。马师曾善演丑角,独创“乞儿喉”,半唱半白,融入方言俚语,脍炙人口。代表作有《刁蛮公主戆驸马》、《关汉卿》、《搜书院》等。马师曾有古典文学修养,既是演员,也是编剧。著名戏剧家田汉有诗赠马师曾:“明月长堤直到今,卅年两接绕梁音。赵云拔剑情怀烈,谢宝听潮感慨深。词里惯趋佣保语,诗成先使老妪吟。香山佳句师曾剧,一例能抓大众心。”将马师曾比为白居易,能以通俗的句子感动人心。

上世纪30至40年代,广州粤剧兴旺繁盛。薛觉先的觉先声班与马师曾的太平剧团展开激烈竞争。但薛、马二人并无个人恩怨。他们的竞争,除了让戏迷大饱眼福,还对粤剧的改良有着重要意义。

有好的剧本,才有竞争力。薛、马均改变了粤剧完全依靠“开戏师爷”写戏的习惯,而是集思广益,让演员与编剧一起讨论剧情。马师曾更在剧团内创立“编剧部”,对剧本不断斟酌打磨,追求艺术与市场结合的精品。

薛马争雄,使唱腔的发展更立体。薛觉先早年曾习京剧,他吸收京剧板式,又引进西洋乐器,让粤剧表演耳目一新。马师曾则在演唱中吸收龙舟、木鱼、南音等广东曲艺,韵味浓郁。他们都把新兴的电影、话剧的化妆、服装和灯光艺术运用到粤剧表演中,各出奇招,有时各排新戏,有时两团同演一场戏,互相比美。各腔争鸣,推陈出新,以礼相待,以艺相交。这是广州粤剧界的流金岁月。

薛马之间有竞争,也有合作。上世纪50年代,薛觉先加入马师曾与夫人红线女组织的真善美剧团,三位名伶同台演出《蝴蝶夫人》、《清宫恨史》等名剧,熠熠生辉。

程梅“不即不离”,英雄相惜的最高境界

正当薛觉先和马师曾在粤港争雄之际,梅兰芳与程砚秋也在京沪的京剧舞台争辉。

梅兰芳是兰,芳香高贵。程砚秋是菊,艳于清冷。他们的相遇与较量,仿佛是注定的。

程砚秋初初登台,名士罗瘿公就赋诗:“除却梅郎无此才,城东车马为君来。笑余计日忙何事,看罢秋花又看梅。”

1919年,程砚秋在罗瘿公的安排下,拜梅兰芳为师。梅兰芳人缘极好,对人和蔼可亲。1921年程砚秋订婚,是梅兰芳夫人作媒。1923年正式成婚,婚礼又是梅兰芳主持的。

1922年程砚秋十八岁,独立挑班创和声社。虽然自立门户,他与梅兰芳一直保持亦师亦友的关系。

程砚秋的自身条件无法和梅兰芳华丽的嗓子比,但程砚秋有书卷气,也很刻苦。在罗瘿公、王瑶卿等文人的栽培下,程砚秋扬长避短,创出别具一格的唱腔,委婉深情,气息玄妙,比完美的嗓子更有味道。程砚秋唱出名堂后,梅程抗衡,关系微妙。

1923年,程砚秋到上海演出,轰动一时。戏院门前高悬黑绒红缎对联:“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每晚都收到五六十个花篮。程砚秋在上海大获成功,回到北京时,梅兰芳亲自到车站迎接。程砚秋回京十天后,梅兰芳也带班到上海演出。此后,梅程经常在上海同时演出。1946年,他们分别在黄金戏院和天蟾舞台唱起对台戏,掀起一场又一场的高潮,最后以程砚秋连演五场《锁麟囊》占得上风。

罗瘿公早就预料到了梅程争辉的局面——“偌大京师各剧场沉寂,只余梅、程师徒二人对抗而各不相上下。梅资格分量充足,程则锋锐不可挡,故成两大势力。”罗瘿公提醒程砚秋,后辈走红,必有人挑拨他和梅兰芳的师生情谊。定要克己自律,对梅兰芳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程砚秋铭记于心,行事谨慎。虽然在戏台上一争高低,但台下师徒礼数不变。梅兰芳四十大寿,程砚秋前往拜寿,恭恭敬敬行叩头大礼。此时程砚秋已大红大紫,他的谦逊让旁人称赞有加。

章诒和先生在《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一文中,有一段对梅程颉颃精致的分析:“何谓‘不即不离之间’?那就是既近又远,既热又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清醒冷静,有极好的控制力,合乎分寸,合乎人情,做得极人工却表现得又极自然。礼仪性是它的外观层次,内在依据则是人际关系和实际需要。做人圆通之至反不觉其圆通——这是传统社会做人的一种境界。如果没有对江湖规则的高度把握,没有对人情世故的细微体察,是达不到这个境界的。”这是对自古英雄相争与相惜的高度概括。

师徒互敬互重,是戏界古风和舞台真味

师徒间的竞争历来是艺术人生里最残酷的竞争。残酷中是礼的完成。艺术得以在这种礼之中代代传承和发扬。上文提到的舞台剧《南海十三郎》,有一幕师徒劫后重遇的戏,虽有舞台加工的成分,亦很能反映戏剧界师徒情重的古风。

十三郎深知唐涤生才华横溢,“非池中物”,便故意赶走他。一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用心良苦。

战后,唐涤生果然成为著名编剧,而十三郎因性情乖戾,成为时代的弃儿,疯疯癫癫,沦落街头。唐涤生在茶馆找到十三郎,怕他不肯相认,便躲在屏风后,故意为难,激他相认。

伙计传话:“个老细话,你有本事填埋几句曲,就出嚟敬你三杯酒。一系你就知难而退,冇鞋挽屐走——”

十三郎:“乜话?乜嘢曲咁巴闭呀!夫子门前卖文章……《蕉窗夜雨》?虾我唔识古曲呀?我睇工尺谱你仲着开浪裤呀!就同你玩下,等你学嘢!”

十三郎唱到:“相见若似梦,自从别去匆匆!此刻再重逢,咫尺隔万重。”屏风内有歌声传出:“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仿似宝剑泥絮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江中雪——泪影两濛濛!”

十三郎怔住,时间凝固良久。屏内屏外,一人一句接着唱起来:“辜负伯牙琴——你莫个难自控——知音再复寻——俗世才未众。”十三郎掩面欲走,屏内人冲出拦住,跪下叫一声:“大哥!”

乱世沧桑,尽在师徒二人的对唱。一字一泪,落地有声。

德艺双馨、英雄相敬、师徒互重,这是戏曲故事之外的情味,也是戏之真味。马师曾自书春联:“我作舞台傀儡;谁非天地浮游。”人于舞台,只是浮游而已。若古风不存,戏韵又何处绵延?

文献资料来源:2014年5月12日   新快报-B10

作者:钟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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