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的故事是传统戏曲常见题材。而梨园中真实的才子佳人,往往比戏中人物更长情、更凄美。
他们的相知与相助,不仅仅是个体的儿女情长,而是文人促进戏曲雅化的最好证明。
美人飘零,才子落拓,醸曲煮字,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邓小莲和王心帆,相遇相知不相许
小明星原名邓小莲。后来的邓曼薇之名,是王心帆改的。小明星的一生便如白蔷薇,素雅天然,弱不禁情,在绝望中美丽。
小明星短暂的一生所唱的粤曲,有三十多首都是王心帆写的。其中的二十多首,是小明星的成名曲。如《秋坟》、《痴云》、《悼鹃红》、《故国梦重归》等,字字皆是命中注定的伤感。
小明星1911年出生于广东三水,自幼丧父,家境贫寒,由养母抚养,十几岁便学曲卖唱,曾得地水南音大师钟德指点,这对日后“星腔”的形成起到关键作用。小明星先后在广州泰康路“咏觞”茶楼和桨栏路的“添男”茶楼演唱。其声如珠,其情如玉,令人如痴如醉,成为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粤曲平喉天后。
小明星多愁善感,积劳成疾,很年轻就染上了肺病。时逢战乱,经济不景,耽误了治病,加上心路崎岖,曾为情自杀不遂,小明星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了。1942年农历7月13日,小明星在“添男”茶楼唱《秋坟》,唱至“立墓前,三尺残碑疑是望夫化石,魂魄未归芳草死,只有夜来风雨送梨花”,突然吐血,昏迷在台上。翌日香消玉殒,芳魂飘去,年仅三十岁。红颜薄命,她创下的“星腔”却流传了下来,至今仍代有传人。这是粤曲界的一个奇迹。
小明星只读过两年书,她的演唱却出奇地有文气,被当时的文人雅士所赞赏。连大词学家朱庸斋也认为小明星的发音有讲究——“例如小明星之‘风流梦’士工慢板一段中有‘深院更空’一句。‘空’字于律作‘上’音,即仄声音。而小明星唱时能将‘空’字融作‘上’音,变平声为仄声,于律无碍。盖先唱空音而收音,音变为‘控’声也。”(《分春馆词话》)
这样的格调,若背后没有高人指点,是难以做到的。小明星身边的高人,就是广州才子王心帆。
王心帆1896年农历10月18日生于广州,曾任红船编剧,又做过报人,擅诗词曲艺。小明星早年在茶楼唱曲,曲目难脱俚俗,直到遇到王心帆,为她写下词曲优雅、情感悱恻的《痴云》,才真正唱红,上升到更高雅的艺术造诣。“思往事,记惺忪,看灯人异去年容……只恨幽欢情景,太过匆匆。”一首《痴云》,开始了王心帆一生的苦恋。他仰慕小明星,心中却有着难言的自卑。他认为小明星应该拥有比他这个穷书生所能付出的更好的爱情。他能做的只是为她写一首又一首的新曲与心曲。他眼看着她一次次被情伤,比她更痛。小明星唱尽情歌,何尝不想觅一个如意郎君,浮世相依。然而痴情枉付,心苦之至,竟欲自绝尘寰。小明星获救后,王心帆写下《前情如梦》,既是安慰小明星,又是真情流露——“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微拈吟草,断肠多。”
断肠人在天涯。1992年,王心帆卒于香港玛丽医院,享年97岁,终身未娶。
李雪芳和陈述叔,曲终人散空流连
“点茵残絮,梨苑幽芳歇。愔愔燕飞帘户,缥缈惊鸿绝。中座筝弦似语,过眼花风掣。清游兰楫。相逢曲水,心字罗衣绣重叶。漓漓襟上是酒,眼底人全别。亭榭多宴依然,彩笔都捐箧。团扇新栽样小,不似当时月。欢情难惬。宫词幽怨,送了春归向谁说?”陈述叔这首《六幺令》,为忆雪娘而作。
王心帆终其一生怀念小明星,念的是一个定格的倩影。相比起来,陈述叔在雪娘铅华洗尽、息影嫁人后,仍痴心不改,不断以词寄情,是否更为煎熬呢?
其实,陈述叔忆雪娘,忆的不仅是雪娘的美貌与歌声,更是那风雅而易逝的韶光,以及一同为雪娘倾倒的少年知己。直至久未闻雪娘歌声,间有客来,说起雪娘之事,亦让他感音思旧,写下一首《莺啼序》。引言道:“橘公、文叔皆喜听雪娘曲,而余与翰风为最,余《戊午杂诗》所谓‘两家同调’者也。今翰风没逾一年,余亦端忧闭门,无复曩时游赏。”比东坡诗“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之意境,更为不忍。
“想霓裳天上,如今散落人世。”他忆的是艳冶消磨、暖回鸳绮的春光。
“双烟鑪倚桐爨冷,更同心、松柏休轻比。”他忆的是雪娘妙曲回响时,香炉燃起的氤氲。
“凭细语、南陌灯倦,夜雨入云,屬引邻墙,笛声凄异。”他忆的是曲终人散后的流连。
陈述叔(1871——1942),名陈洵,别号海绡,广东新会人。陈述叔为一代词人,与黄节并称为“陈词黄诗”。其词被晚清大词人朱孝臧激赏,称为“雕虫手,千古亦才难。新拜海南为上将,试要临桂角中原,来者孰登坛?”陈述叔著有《海绡词》,晚年客座于中山大学任教。
这位在陈述叔眼中仙女一般的雪娘,就是上世纪20年代红遍粤沪的粤剧名伶李雪芳。
半生缘化作《海绡词》
李雪芳世居广州西关,是粤剧全女班“群芳艳影”的当家花旦,有“雪艳亲王”之称。李雪芳外貌俏丽,光彩脱俗,唱腔明亮,情感丰沛,代表作是《黛玉葬花》、《仕林祭塔》等苦情戏,倾倒一众名人雅士。
陈述叔是李雪芳的超级粉丝,称其为雪娘,曾作十多首词表达倾慕之情。李雪芳也视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才子为忘年交。
1919年,华北水灾,广东商帮邀请李雪芳到上海赈灾演出。陈述叔到码头相送,并把十几首精心而作的词赠予李雪芳随行。李雪芳到沪后,上海报界报道了她演出的消息,还刊登了不少陈述叔的词作。上海文坛名家陈三立、朱孝臧等看到陈述叔的词,大为赞赏,相约了一众名士去看李雪芳演出。李雪芳的演出大获成功,陈述叔的词也扬名上海。
朱孝臧主动与陈述叔联系,书信往来,成为深交。陈述叔寄去《海绡词》稿本,朱孝臧认为其词“神骨俱静,此真能火传梦窗者。”梦窗即南宋词人吴文英,朱孝臧本人的词作亦慕梦窗风格,离合顺逆,深沉浑厚,故其深知《海绡词》之妙。朱孝臧极为惜才,亲自校刻出版《海绡词》。经朱孝臧的推荐,陈述叔又被中山大学聘为教授,从此脱离私塾清苦。
从某种意义上说,陈述叔对雪娘的一往情深,也算得到了“回报”——尽管二人的后半生,已是相忘于江湖。
他们的相知与相助,不仅仅是个体的儿女情长,而是文人促进戏曲雅化的最好证明。
美人飘零,才子落拓,醸曲煮字,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邓小莲和王心帆,相遇相知不相许
小明星原名邓小莲。后来的邓曼薇之名,是王心帆改的。小明星的一生便如白蔷薇,素雅天然,弱不禁情,在绝望中美丽。
小明星短暂的一生所唱的粤曲,有三十多首都是王心帆写的。其中的二十多首,是小明星的成名曲。如《秋坟》、《痴云》、《悼鹃红》、《故国梦重归》等,字字皆是命中注定的伤感。
小明星1911年出生于广东三水,自幼丧父,家境贫寒,由养母抚养,十几岁便学曲卖唱,曾得地水南音大师钟德指点,这对日后“星腔”的形成起到关键作用。小明星先后在广州泰康路“咏觞”茶楼和桨栏路的“添男”茶楼演唱。其声如珠,其情如玉,令人如痴如醉,成为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粤曲平喉天后。
小明星多愁善感,积劳成疾,很年轻就染上了肺病。时逢战乱,经济不景,耽误了治病,加上心路崎岖,曾为情自杀不遂,小明星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了。1942年农历7月13日,小明星在“添男”茶楼唱《秋坟》,唱至“立墓前,三尺残碑疑是望夫化石,魂魄未归芳草死,只有夜来风雨送梨花”,突然吐血,昏迷在台上。翌日香消玉殒,芳魂飘去,年仅三十岁。红颜薄命,她创下的“星腔”却流传了下来,至今仍代有传人。这是粤曲界的一个奇迹。
小明星只读过两年书,她的演唱却出奇地有文气,被当时的文人雅士所赞赏。连大词学家朱庸斋也认为小明星的发音有讲究——“例如小明星之‘风流梦’士工慢板一段中有‘深院更空’一句。‘空’字于律作‘上’音,即仄声音。而小明星唱时能将‘空’字融作‘上’音,变平声为仄声,于律无碍。盖先唱空音而收音,音变为‘控’声也。”(《分春馆词话》)
这样的格调,若背后没有高人指点,是难以做到的。小明星身边的高人,就是广州才子王心帆。
王心帆1896年农历10月18日生于广州,曾任红船编剧,又做过报人,擅诗词曲艺。小明星早年在茶楼唱曲,曲目难脱俚俗,直到遇到王心帆,为她写下词曲优雅、情感悱恻的《痴云》,才真正唱红,上升到更高雅的艺术造诣。“思往事,记惺忪,看灯人异去年容……只恨幽欢情景,太过匆匆。”一首《痴云》,开始了王心帆一生的苦恋。他仰慕小明星,心中却有着难言的自卑。他认为小明星应该拥有比他这个穷书生所能付出的更好的爱情。他能做的只是为她写一首又一首的新曲与心曲。他眼看着她一次次被情伤,比她更痛。小明星唱尽情歌,何尝不想觅一个如意郎君,浮世相依。然而痴情枉付,心苦之至,竟欲自绝尘寰。小明星获救后,王心帆写下《前情如梦》,既是安慰小明星,又是真情流露——“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微拈吟草,断肠多。”
断肠人在天涯。1992年,王心帆卒于香港玛丽医院,享年97岁,终身未娶。
李雪芳和陈述叔,曲终人散空流连
“点茵残絮,梨苑幽芳歇。愔愔燕飞帘户,缥缈惊鸿绝。中座筝弦似语,过眼花风掣。清游兰楫。相逢曲水,心字罗衣绣重叶。漓漓襟上是酒,眼底人全别。亭榭多宴依然,彩笔都捐箧。团扇新栽样小,不似当时月。欢情难惬。宫词幽怨,送了春归向谁说?”陈述叔这首《六幺令》,为忆雪娘而作。
王心帆终其一生怀念小明星,念的是一个定格的倩影。相比起来,陈述叔在雪娘铅华洗尽、息影嫁人后,仍痴心不改,不断以词寄情,是否更为煎熬呢?
其实,陈述叔忆雪娘,忆的不仅是雪娘的美貌与歌声,更是那风雅而易逝的韶光,以及一同为雪娘倾倒的少年知己。直至久未闻雪娘歌声,间有客来,说起雪娘之事,亦让他感音思旧,写下一首《莺啼序》。引言道:“橘公、文叔皆喜听雪娘曲,而余与翰风为最,余《戊午杂诗》所谓‘两家同调’者也。今翰风没逾一年,余亦端忧闭门,无复曩时游赏。”比东坡诗“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之意境,更为不忍。
“想霓裳天上,如今散落人世。”他忆的是艳冶消磨、暖回鸳绮的春光。
“双烟鑪倚桐爨冷,更同心、松柏休轻比。”他忆的是雪娘妙曲回响时,香炉燃起的氤氲。
“凭细语、南陌灯倦,夜雨入云,屬引邻墙,笛声凄异。”他忆的是曲终人散后的流连。
陈述叔(1871——1942),名陈洵,别号海绡,广东新会人。陈述叔为一代词人,与黄节并称为“陈词黄诗”。其词被晚清大词人朱孝臧激赏,称为“雕虫手,千古亦才难。新拜海南为上将,试要临桂角中原,来者孰登坛?”陈述叔著有《海绡词》,晚年客座于中山大学任教。
这位在陈述叔眼中仙女一般的雪娘,就是上世纪20年代红遍粤沪的粤剧名伶李雪芳。
半生缘化作《海绡词》
李雪芳世居广州西关,是粤剧全女班“群芳艳影”的当家花旦,有“雪艳亲王”之称。李雪芳外貌俏丽,光彩脱俗,唱腔明亮,情感丰沛,代表作是《黛玉葬花》、《仕林祭塔》等苦情戏,倾倒一众名人雅士。
陈述叔是李雪芳的超级粉丝,称其为雪娘,曾作十多首词表达倾慕之情。李雪芳也视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才子为忘年交。
1919年,华北水灾,广东商帮邀请李雪芳到上海赈灾演出。陈述叔到码头相送,并把十几首精心而作的词赠予李雪芳随行。李雪芳到沪后,上海报界报道了她演出的消息,还刊登了不少陈述叔的词作。上海文坛名家陈三立、朱孝臧等看到陈述叔的词,大为赞赏,相约了一众名士去看李雪芳演出。李雪芳的演出大获成功,陈述叔的词也扬名上海。
朱孝臧主动与陈述叔联系,书信往来,成为深交。陈述叔寄去《海绡词》稿本,朱孝臧认为其词“神骨俱静,此真能火传梦窗者。”梦窗即南宋词人吴文英,朱孝臧本人的词作亦慕梦窗风格,离合顺逆,深沉浑厚,故其深知《海绡词》之妙。朱孝臧极为惜才,亲自校刻出版《海绡词》。经朱孝臧的推荐,陈述叔又被中山大学聘为教授,从此脱离私塾清苦。
从某种意义上说,陈述叔对雪娘的一往情深,也算得到了“回报”——尽管二人的后半生,已是相忘于江湖。
文献资料来源：2014年6月2日 新快报-A19
作者：钟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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