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栊
夏日,风或许就从巷口那棵气根披拂浓荫匝地的细叶榕下吹来,穿越麻石板铺就的古老路面,轻抚青砖大屋的斑驳高墙,拐个弯,不动声色地跨过一户接一户的高大趟栊,潜入岭南人家幽深的厅堂中,不经意间,溽热消退,阴凉的气息在满洲窗、屏风和屋梁桁架间弥漫,穿过窄窄的青云巷,向后面的天井悠然飘去。整个夏天,岭南人就在趟栊下的悠闲中从容穿过。
趟栊是一种门,一种岭南独有的特殊的门。广州传统民居西关大屋和竹筒屋的大门一般由三道门构成:最外面的叫脚门,是一个半截门,主要起防外人擅入和遮挡路人视线的作用;最里面的是硬木大门,多由坤甸木或樟木做成,作用当然是防盗、保安全等,与一般的大门并无二致;处于二者之间的门就是趟栊,它由一个边框和十数根圆木条构成,像是一个横向移动的栅栏,在广州话中,趟是滑行,栊是栅栏,按字在的意思,趟栊就是一个滑行的栅栏。趟栊的横木条有十三、十五、十七之数,据说广州人认为“双”谐音“丧“,不吉利,故趟栊木条必取单数,越是有钱的人家,趟栊的木条就越多,如果看到一户人家的趟栊门有十七根圆木,不用说,这家人不是大富,就是大贵。
趟栊门是岭南人的发明创造,它的出现与流行,一定是因应了,岭南地区闷热潮湿的气候条件。炎夏时节,漫步西关深巷,只见一座挨一座的老屋,多是大门敞开,脚门虚掩,但趟栊门一定是拉上的,趟栊既能起到阻挡外人进入的作用,又最大限度地保证了房屋的空气流通,因此,在整个白天,老屋人家往往只用趟栊来防家守舍,只要拉上趟栊,插上门栓,任你是小偷小摸抑或江洋大盗,也只能徒唤奈何干瞪眼!
也有为图凉快走脚门都不掩的,路人经过,能看到趟栊门内一幅幅温馨而亲切的岭南俗世生活图景。最常见的是那些淡定从容的阿公阿伯,身着一袭文化衫,手执葵扇,脚踏木屐,躺在红木躺椅上慢悠悠地喝茶、抽烟,午睡过后,就着穿堂而过的凉风,把一份从趟栊外递进的晚报从头到尾读了个遍。私伙局也是趟栊岁月一道别致的风景,高胡、扬琴、琵琶、秦琴、洞箫,半老“师奶“(粤语称已婚女性)和街坊大叔,构成了私伙局的不变模式,琴声悠扬,歌喉婉转,百唱不厌的《白龙关》在深宅大院间回荡。还有坐或站在椅笼(一种周边围起可坐可站的婴幼儿学行车,脚有轮子,可滑行)里边“吃”玩具边满地乱“走”的BB仔,攀着趟栊的横木条爬上爬下的小男孩,就着厅堂的四方阶砖扔沙包跳方格的小姑娘,围坐在小饭桌前边打闹边做功课的“学习小组”,坐在门墩上教小孙子唱儿歌“点虫虫,虫虫飞”的老阿嬷……这些充满了动感与温情的生活场景极具岭南韵味,是西关与趟栊最鲜活的文化记忆。
我没有在趟栊门内生活的直接经历,对趟栊的感受只是些零碎的片段。我最早的趟栊记忆来自一个遥远的夏天,那一年,我随父母第一次回老家。我的首次故乡之行其实是一次沉重的旅程,在那个伤感的夏日,风华正茂的大哥在老家病逝,父母是回去处理后事的。大哥是父母的长子,是祖父祖母的长孙,他的去世,不光是我们家的伤痛,也是整个家庭的伤痛。我们回到老家,能感受到家人的惋惜和怜悯,寡居的姑妈不嫌我们身有丧事,邀我们到她家去居住,她的家,是一座阔大的装有趟栊的大屋。于是,在那个难忘的夏天,我与趟栊邂逅了。
那时的我还是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孩童,大哥之死虽在我心中落下悲痛,但一转眼,那些扑面而来的新鲜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神秘祠堂,沧桑老屋,池塘里游荡着的白鸭和水牛,无拘无束的村野和拖着长长鼻涕的表兄弟……我住在姑妈的趟栊屋里,感受鸡鸣狗吠的热闹和夹杂着鸡屎狗屎味的阴凉,厅堂上,鸡、狗、猫闲庭信步,与午间乘凉的主人和平共处,透过趟栊望出去,可看到驮着人、生猪、鸡鸭、瓜蔬或柴草的自行车川流不息地从门前漫过(老家单车驮物的水平天下第一,那时候,嫁女娶媳妇这样的大事都是用单车来完成的)。不远处就是北街,眨眼功夫,整条街道就被蜂拥而至的车流围成一个闹哄哄的圩市。
最令我神往的还是姑妈家的后园,园子里种有不少果树,如沙梨、木瓜、石榴、芭蕉、甘蔗,靠着围墙的边上开了两畦菜地,种了些白菜、芥菜、苦麦菜等,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口井,井不深,然水很清,那时我最爱做的,就是拿吊桶把水打上来,提到菜地上去浇灌。
有人说,姑妈的宅院本是风水吉地,前面趟栊进风,后面水井藏水,含有风生水起之寓意。然不知何故,此宅既不旺丁,亦不佑主:说起来也是,姑妈只得一独生女,而且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于是有人怀疑可能是趟栊出了问题,风从趟栊进屋,直接就从后园出去,真的有好风水藏不住。
岭南人颇信风水之事,因而在房屋设计上,一般都会在正对着大门的厅堂上设一道墙(墙后或为门房、更楼等),要进入屋内的房间,必须从两边的“巷”进去,这样的设计其实与古代萧墙、照壁的道理是一样的,就是要起到阻挡外面煞气冲处的作用。趟栊门是最大好处是通风,但通风也就意味着煞气冲入,而且,就算不讲什么“煞气”,在大门整日不关的情况下,让风、噪音和外人的视线无遮无挡地穿堂入室,或许会干扰屋内人的正常生活,让住房感到不安,因此,传统或较正式的趟栊门民居,进门后都会看到一堵墙,没有墙,也要弄个屏风来挡一下。
父亲自然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他们那一代人是五四前后出生的“新青年”,一辈子笃信科学,风水之说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而姑妈一辈子最听父亲的话,因此,她家的厅堂无遮无挡,田野的风穿越趟栊,直抵后园,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姑妈活了几十岁,也算是高寿了,且身体一直硬朗,无病无痛的,只是脾气太急太臭,总是和女儿女婿吵架,这一切,不知是否与趟栊的风水有关。
无论如何,趟栊只属于过往的岁月,她只适宜于怀旧,适宜于深巷的悠闲和西关缓慢的步履,在高速行进的时代,在高楼与空调唱主角的年代,趟栊注定要成为我们记忆,我们怀念趟栊,就是在怀念一种简单而缓慢的生活方式。

文献资料来源:2012年8月   摘自《岭南词典》

作者:周伟励著

索取号:I267/1788

本馆校对:詹苹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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