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实在是一种双向的文化互动。当西方人挟着征服者的余威和不平等条约所定下的特权, 强行在中国推行西方文明的时候, 也有一部分中国人怀着复杂的心境背井离乡, 远赴泰西之国, 其中人数最多的的便是旅美粤籍华侨。当年这些敢闯天下, 四海谋生的广东人, 也许地位卑微, 少读诗书, 不识多少文化, 但他们不屈不挠的生活信念和坚持不懈的文化归属感, 使中国文化特别是岭南文化成为跨海之风吹向太平洋彼岸, 使东方文化渐渐传入美洲之域。这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和岭南文化发展史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 本文试图以近代美国华侨社会为例, 探讨岭南文化奇特的对外传播功能。
根据现有的文献记载, 早在1571年, 美洲的太平洋西岸就出现了一批中国的造船工人。1如果这个记载可信的话, 那比英国人建立的第一个北美殖民地还早36年。这批中国人是否来自广东尚不得而知。1788年, 英国东印度公司从广东带了一批华人船工、木工、金工和海员到美洲西部海岸, 英国人想利用这里的森林木材来造船, 这大概是广东人抵美的最早记录。这些有技术的广东人, 极富有冒险精神。2 1815年, 一位来自广东的厨师在美洲西海岸皈依了基督教。1818~ 1825年间, 有5名中国人赴美留学,在康奈狄卡州的一间教会学校中就读, 其中一位后来成为林则徐在广东的译员。3根据当时中国一口通商的情形, 这5名学生极可能是广东人。1820年, 美国移民委员会第一次记录到一名中国人来美, 在此后的20多年时间里, 大约有10多名广东人来美, 其中包括容闳、黄胜、黄宽。4由此可见, 在鸦片战争以前, 广东人的足迹已多次踏上美洲的土地。当时的美洲西海岸尚为西班牙殖民地, 大片荒地未曾开垦, 原始森林人迹罕见, 看不见工业革命时期高耸的烟囱, 甚至没有一个象样的城镇, 整个加州地区不足2万居民。相对于鱼米之乡的广东珠江三角洲地区而言, 美州西部并不是一个吸引人的地方, 所以, 这一时期广东人赴美尚是个别偶然的现象。既便如此, 广东竟有人愿意不远重洋, 冒极大风险来此谋生求学, 其勇气与决心实令人叹服。
广东人赴美成为一股小潮流, 达到一定规模, 是19世纪50年代开始的事。1848年, 美国旧金山发现了金矿, 这一消息震惊了美国东部和欧洲, 也神奇地很快被广东人所感知到了。这一年来自世界各地的冒险家、淘金客, 立即涌向美国西海岸, 也有两名广东人走进了这里的金矿。1849年,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人口由2万急增到10万, 新移民中包括了325名广东人, 旅美粤人开始成潮涌之势。1850年加州华工达4000多名, 1851年增至20000人, 1852年又有20000名粤籍华工抵美。在整个50年代, 平均每年都有7千多广东人到达旧金山, 尽管这期间也不断有人回国, 但美国的人口调查表明, 1860年居美华侨达34933人。5这些华人几乎清一色是广东人, 可以说, 一个旅美粤籍华侨社会已初步形成。在50年代各国涌向美国的移民总数当中, 广东人所占并不大, 但广东人对旧金山发现金矿这一事件所作出的反映, 速度之快, 态度之坚决, 不亚于美国东部和欧洲各国的移民。如果说古代中国人大都终日沉缅于对土地的依恋和对家庭祖业的忠诚, 而不愿出海闯世界的话, 那么, 广东沿海的一些居民也许是个例外。他们不仅关注本土的生计, 而且有一种四海为家的谋生哲学。在他们身上有种对海洋文明的天生的悟性和对异域事物的天生的好奇心, 正是广东人这种敢于闯荡的性格, 使他们甘愿冒在海上颠簸漂泊几个月, 前途生死未卜之风险, 毅然离家远行, 旅居异国他乡。
人是文化动物和文化的载体, 人的移动必然导致文化移动, 一定规模的群体移动,就有可能使其原生文化在新的聚居点得以保持与发展。当旅美粤籍华侨人数多达数万并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群聚社会时, 可以说, 岭南文化被移入美国的社会基础已经生成了。
但是, 在整个19世纪后半期, 岭南文化主要不是通过文字、艺术和学术交流等雅文化的形式有意识地传入美国的, 而是以旅美粤籍华侨特有的生活方式展示在美国人面前。造成这种特殊文化传播方式的原因, 在于近代旅美华侨自身的一些特点。
首先, 19世纪后期赴美的广东人绝大部分不是满腹经纶, 功名在身的高尚人士,而是来自珠江三角洲各地乡村的农民, 其中以台山、开平、恩平、新会、香山、顺德、南海、番禺等地最多。这些农民赴美的情况一般有三种: 一是受加州发现金矿消息的刺激, 自愿集资赴美, 试图以出海掏金来改善家境; 另一种是受人说使诱惑, 以契约劳工形式负债赴美打工, 先以劳役抵债然后自己挣钱。早期的旅美华侨多属于这种形式; 第三种是在本人不情愿的情况下, 被人蒙骗、绑架, 当作猪仔卖到美国来的。这些人不满家境的贫困, 渴望有机会发财致富, 因而凭籍自己年轻力壮, 敢闯敢博的本钱, 出海谋生。
其次, 当时广东人赴美的动机简单明确: 打工赚钱, 养家糊口。争取在较短的时间里在美国挣一笔钱, 然后返乡过好日子。他们赴美是去掏金, 而不是镀金, 不是将过好日子的梦想, 寄托在异国他乡, 而是寄托在将来返乡之后。在19世纪后半期, 很少华侨考虑要加入美国国籍, 永远在美居留下去。因此, 广东人把赴美视为一种暂时的外出打工, 并无移民动机。
第三, 由于广东人赴美只是一种暂时的经济行为, 所以尽管许多华侨在出国时已结婚成家, 但极少把妻儿老小带到美国去。他们抵美之后, 过着一种打工单身汉的群居生活。一个人长期孤身在外的寂寞和不安全感, 使他们抱成一团, 按照地缘、血缘关系建成了各种会馆、帮会、房口、宗亲会等组织, 以求相互帮助。几乎每个人都属于某一个团体, 过着某种集体生活, 加上中国营、唐人街的出现, 旅美华侨单独、分散地与美国人杂居在一起的现象极为罕见。
由于上述特点, 以下层乡民为主体的旅美粤籍华侨在抵美之后, 并不竭力融入西方人的主流社会。他们没有积极地学习英语, 学习西方人的文化与生活方式, 也无心介入美国政治和唐人街以外的社会事务, 因此, 他们长时间生活在美国社会的边缘, 被视为是拒绝归化, 保持传统的局外人。也许这些华侨并没有进行跨文化传通的自觉意识, 和进行文化学术交流的能力, 但他们说的仍是广东方言, 在唐人街和中国营中保持着与家乡差不多的生活方式, 从而在美国创造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氛围, 形成了一处处具有中国岭南文化特色的华人飞地。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华人用自己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向美国人展示了中华文化特别是岭南文化的许多特色。正如一位研究华侨历史的学者所说的那样: 正是这种对大陆的共同依恋, 使他们在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中国人, 说中国话、教孩子学中国字, 保留在大陆已经消失的风俗, 极为谨慎地甚至暗中延续一种中国社会的结构, 一种生活方式, 一种有等级的组织, 一种内部法律, 一种道德以及漫长的流亡中获得的商业传统, 正是这种对一个国家、一种语言的共同依恋, 使分散在各大陆的华人联系在一起。6
下面我们看看旅美华侨是如何将岭南文化传入美国的。
首先看华侨社会中的衣食住行。在服饰方面, 旅美华侨初至美国时, 穿着的是清代广东的典型服装。史料记载说: 华人初到美国, 颇受欢迎。华人奇装异服, 剃光头,蓄大辨子, 穿平底鞋, 7因为是出来打工, 下层华工在衣着上并没有改头换面弃旧图新的追求, 他们长期以来仍旧穿着蓝布短衫、宽大的裤子, 拖着木板鞋,戴着宽边草帽。8 19世纪中叶, 一位旧金山的老华侨告诫新来的华工说: 不要去惹那些外国人, 但你们会看到, 他们还是会来向我们挑衅的。我们穿宽松的棉衣、外套和裤子, 觉得很舒服, 我们还习惯光脚走路; 他们喜欢穿粗布衣服和高统靴子, 留短发, 脸上蓄着胡子, 而我们留长发, 打辫子、刮胡须。我们都是要回国的, 因此不能剪去辫子。9显然, 这位长者是把服饰作为一个文化认同感的象征, 希望新来者保持广东人原有的文化特色。近代旅美华侨所穿的衣服大都是从广东进口的成衣, 很少有人到唐人街以外的地方去买衣服穿。10有的会馆甚至公开反对华侨穿西服。1868年当中国官员随蒲安臣使团抵达美国时, 其在加州的住所门楣上就贴有一张告示: 华人之着西服者不得参见钦差、清朝官员张德彝也承认, 当时华人贸易于此之着西服者, 查无一人。11但是, 华侨中一些地位较高的商人与会馆首领在穿着上与华工明显不同。他们穿着色泽鲜亮的丝绸大褂, 十分引人注目。特别在一些正式的公众场合, 这些华侨中的上层人物, 穿着十分华丽。例如1850年旧金山的几次公众集会游行中, 中国商人作为华侨领袖, 带领数百名华侨舞狮助兴, 他们身穿豪华的丝绸服装, 表现出高贵的仪态,使在场的人都留下了特别好的印象, 因而也对整个华人社区也很有好感。12
广东人对吃历来十分讲究, 并且独具特色, 使粤菜成岭南民俗风情中知名度最高的方面之一。旅美粤籍华侨也把岭南文化的这一特色带到了美国, 据说早在1849年, 即加州只有300多名华侨的时候, 旧金山的积臣街就出现了一间广州酒家。13而且,粤菜在加州面世不久即受到了美国人的欢迎, 中国饭店终于成为那个城市公认的最便宜最可口的饭店。14 1851年加州出版的一本书中写道: 旧金山最好的餐馆, 是那些由华人经营和烹调的餐馆。大部分的咖喱、杂烩和炖煎食品, 用小碟子盛着, 由于它们是非常可口, 所以我也就无需费心来问食物中的成份了。当时的纽约论坛报记者也写道: 在靠近水边的康松饭店, 萨克拉门托街的皇顿饭店和杰克逊的东林饭店, 你花上一块钱就可以尽量地享受一顿你所喜欢的中餐。15由于广东餐馆不仅受到华侨的欢迎, 也受到美国人的喜爱, 所以它们很快成为唐人街最红火的生意之一。1852年上加利福尼亚报曾写道: 在一段时间内, 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餐馆都是由华人经营的。16 19世纪60~ 70年代, 两位访美的中国官员也在日记中记录了他们在旧金山品尝到的粤菜: 食于远芳楼, 山珍海味, 烹调悉如内地。茶点八色, 果一盘, 俱广产。一筵廿金, 肴多适口。17进入本世纪后, 粤菜馆仍是华人社区最著名的行业,到40年代, 全美各地的中餐馆多达2500多家,18 1960年的一次民意调查表明, 粤菜已成为仅次于意大利菜的全美第二大主要菜系。
广东人不仅用粤菜馆来保持他们饮食文化的特点, 而且在平时的伙食中, 也尽力保持岭南饮食文化的原汁原味。19世纪旧金山唐人街上供应的食品杂货, 绝大部分是从中国进口的, 其中包括台山的广海咸鱼、中山的虾膏、蚝油、以及生抽、马蹄、燕窝、鱼翅、鱼肚等。美国人认为华工生活十分俭朴, 不过他们吃得相当好, 有米饭和佐以菜、肉的面条; 有鱼、蚝乾、墨鱼、咸肉、猪肉, 过年过节还有鸡, 有鲍鱼、一种晒干的蔬菜、竹荀、海带、腌白菜、草茹, 四种干果, 花生油和茶。他们的伙食和白人吃的牛肉、豆子、马苓薯、面包及牛奶比起来, 花样较多, 搭配得宜, 各项营养的摄取, 也较平衡。19当然, 如此丰富的食品只有那些住在唐人街上的人才能经常享用,那些居住在乡村和矿山中国营中的华工伙食就简单多了。
在住的方面, 早期的华侨并不刻意讲究, 因为他们仅把美国视为一个暂时的打工栖身之处, 而无安身立命, 落地生根的打算。特别是旅美华工多为单身群居, 房子只要能避风雨、睡安稳就行了。因此, 他们的住所多简陋而拥挤。1849年, 华人初至旧金山时, 用帐蓬搭置房舍。在矿山、工地和农场中中国营的住房一直十分糟糕。旧金山呼声报的一位记者曾描述某矿山中的一个中国营, 20多人住在一个狭窄的木屋,空间之小, 几乎不足以供两个美国人喘息其间。支那人、凳子、桌子、饭具、床板等等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屋里烟雾缭绕, 呈现一种使人感到极不卫生和极不舒适的景象。20但唐人街的建筑明显地不同。1852年, 中国石匠用从广州运来的石料建起了第一座中国式花岗石大楼鹦鹉楼。唐人街上的楼房在一段时间内都是用在广州设计预制好的房屋框架运来后建成的。岭南风格的骑楼比比皆是。19世纪的房屋多是木质建筑。1906年旧金山大火之后, 都改为砖石建筑。多为二至四层, 下层为店铺, 楼上为公寓、客栈。
我们再看看旅美华侨社会中的文化事业。由于早期的华侨文化水平普遍不高, 所以首先发展起来的华人文化是娱乐性文化。1850年, 旧金山就有了广东大戏粤剧的演出, 该年在萨克拉门托还出现了第一家粤剧院( 一说为1852年建成)21据说当时旧金山还有一个上百人的粤剧团。这可称上是中国戏剧传入西方之最。从那以后, 唐人街上便常有粤剧上演。据说, 最初的粤剧一次连演7~ 8小时, 从下午一直演到午夜, 看大戏不仅成为华侨最重要的娱乐活动, 也受到一些好奇的美国人赞赏。以演粤剧著名的中国戏院, 很快地就变成了人们爱去的地方。甚至有的美国人认为, 第一个访问旧金山的游客, 都必须亲临中国戏院观赏戏剧, 才不虚此一行。22张德彝和祁兆熙在访美期间都曾应邀去观看粤剧。除了旧金山, 在美国其它一些城市也都陆续有了中国戏院,粤剧和广东音乐成为唐人街华人文化的象征之一。根据一份统计资料, 1870年, 美国华侨中有97名职业演员。23
1854年, 旧金山出版了第一份中文报刊, 名为金山日新录 ( GoodenHillsNews) , 据说这是当时世界上仅有的三种中文报刊之一。24但美国早期几种中文报刊并不是由中国人创办, 而是美国人办的。到了70~80年代之后, 才陆续有了华人经营的报刊。由于美国华侨人数不多, 文化水平偏低, 所以19世纪美国的中文报刊都很不景气, 发行量很少, 维持时间也很短。美国中文报刊的兴盛当在本纪20年代以后, 特别是二次大战结束后。除了报刊外, 19世纪后半叶美国几乎没有出版过值得一提的中文书籍, 早期华侨没有为自己的艰辛创业史留下可凭资信的文献, 以至于陈依范先生在其美国华人发展史的序言中写道, 甚至于移民自己, 也对移民的故事知道得很少。这种状况直到旅美的中国留学生和文化人逐渐增多之后才有所改变。
早期美国华侨中学龄儿童很少( 1867年旧金山15岁以下的华人儿童只有500人左右) , 所以很少人关心华侨教育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全美没有一间正式的华侨学校, 只有一些私塾和专馆。有些华侨想把自己的子女送到美国的公立学校去学习, 但在种族歧视的社会环境下, 他们的要求屡屡遭到拒绝。19世纪美国唯一一所由中国人创办的正式学堂是1888年开学的金山中西学堂( 后改名为大清书院) , 这所学校从国内聘请举人、秀才担任教师, 授课内容为四书五经, 最初只招了60名学生。进入本世纪后,华人学校才逐渐发展起来。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 全美的华人学校累积达102所,其中近半数在加州。25
除了上述诸方面的情形之外, 我认为, 最能集中反映被华侨带到美国的岭南风范莫过于引注目的唐人街和林林点点的广东会馆与社团了。1853年, 旧金山的报刊第一次出现了唐人街 ( China town) 的名称, 这条街即原来的萨克拉门托街, 随着华人的增多与集中。原来在这里开业的一些外国商店逐渐迁出, 这条街便成了具有鲜明中国特色尤其是岭南风格的华侨世界。每当从广东来的客船甫靠岸, 就会有人将新来者带到唐人街, 在那里安顿下来。因此, 唐人街从一开始就成为旅美华侨的社会生活中心。这里有各种广式饭店、茶楼、客栈、会馆、庙宇、戏院、店铺等等, 满足着远离家乡的华侨的各种生活需求。正如一位会馆长者对新来者所介绍的那样: 在这里, 你们吃、住都会得到照顾。所有必需品都可以在这条街的商店里买到。26这里的大部分商品都是从中国运来的, 如铜壶、铁锅、扇子、丝绸、棋子、火腿、茶叶、熏鱼、腊鸭等。饭馆门外挂着黄色的三角丝绸旗, 各种招牌、广告都用中文书写, 有的还悬挂着中国的灯笼。张德彝在欧美环游记中描写到, 唐人街所有闾巷市庙宇会馆、酒肆戏园、皆系华人布置, 井井有条。其大街土人称唐人街, 远望之讶为羊城也。27 1876年, 旧金山的华侨已增至近5万人。唐人街也扩展到8个街区, 1906年又扩展到15个街区。唐人街上的店铺也明显增多, 更趋繁华。据统计, 19世纪50年代中期, 旧金山唐人街有各种店铺79家, 1878年为418家, 1892年已达674家。28 80年代以后, 华侨逐渐向美国中部、东部地区转移, 纽约、芝加哥等十几个城市相继出现了新的唐人街。
唐人街不仅是旅美华侨的物质生活中心, 更是华侨的精神生活中心和民族情感的维系点。从一开始, 华侨就有意识地把唐人街营造成一种与一般美国城市社区完全不同的中国化、广东化的街区, 它的浓烈的岭南文化氛围使美国人称其为小中国、小广东。当人们从旧金山其它街道向唐人街走去时, 就会发现这里的外观全变了, 气氛也不同了。这里的建筑风格完全变了样, 街两边的房屋都有向外伸出的中国式骑楼。29长期生活在西方文化环境中的旅美华侨, 既不习惯这种文化, 也不想去学习认同这种文化, 因此, 他们在很多方面必然是与美国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这种心理上的紧张与情感上的不适应, 使他们在精神上有一种压抑感, 只有当他们来到唐人街, 这种压抑感才能得到排遣。从某种意义上说, 唐人街给他们最多的不是丰富的商品与物质享受, 而是精神的慰籍和心灵的安抚。正如唐人街一书所描述的: 华人与唐人街以外的居民打交道时。往往显得冷漠、严肃、商业气息太浓。只有在唐人街内部, 华人移民友谊交往, 自成一体; 亲戚本家, 休戚与共, 利害相同。在这里, 人们讲笑话, 别人会随你开怀大笑; 在这里, 你会听到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家乡的民间传说。人们甚至于产生种错觉: 以为唐人街就是中国。唐人街确实创造了一种环境, 使华人感到舒适和安全。在这里没有人用眼睛盯着他, 没有人嘲笑他, 也没有人虐待他。他在这里吃饭可以使用筷子, 不必使用刀叉; 可以泡茶, 不必喝凉水, 可以穿着舒适的中国便装, 不必去穿浆硬领口的衬衫和结上不听使唤的领带; 可以用广东方言讲话和骂人, 可以开怀畅饮五加皮酒或打一局麻将。30对于只身在乡村做苦力的华工们来说, 唐人街的重要在于能为他们提供几小时好象回家一样的短暂安慰。19世纪80年代, 美国排华浪潮不断升级, 驱赶华工, 迫害华工的暴力事件, 使全体华侨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中。这时的唐人街便成为华侨反抗欺辱的营垒和躲避恶浪的安全岛与避风港。每到逢年过节,唐人街便张灯结彩, 鞭炮轰鸣, 热闹非凡。华侨从四面八方汇聚这里, 探亲访友, 祭祖敬神, 饮酒茗茶, 听歌看戏, 极尽欢乐, 将平时的苦闷与劳累一扫而光。因此, 有人称唐人街是华人的海外故乡。不仅如此, 唐人街还是向西方人传授弘扬中国文化的基地与窗口。大部分美国人并没有到过中国, 除了传媒手段之外, 他们往往是通过唐人街来认识中国、认识广东的。唐人街独特的中国文化氛围也给美国都市增添了不 少风采,许多美国城市都将唐人街作为吸引游客的好去处, 这在无形中进一步扩大了唐人街作为中国文化窗口的传授功能。
在美国华人社会中, 与唐人街、粤菜馆齐名的是各种社团帮会组织。明清两代, 广东各种民间结社组织盛行, 如会党、会馆、行会、社学、民团等等, 遍及城乡。在一些地方, 几乎到了无人不入会的地步。当广东人结伴漂洋过海、赴美谋生之际, 为了寻求安全感, 加强竞争力, 自然把家乡的各种民间组织搬到了美国华侨社会中。1849年,300多名华侨在旧金山的广州酒家中聚会, 大家一致认为: 我们来到这陌生的国家里,语言不通, 生活不熟悉, 为适应新的国度内的情况, 应付任何预测不到的困难, 大家有必要聚合在一起, 团结互助。31这一年, 侨民们成立了第一个华侨组织中华会馆,紧接着四邑会馆、三邑会馆、人和会馆、阳和会馆、宁阳会馆、合和会馆、冈州会馆、肇庆会馆等相继成立, 他们成为广东不同地方侨民的乡情组织。1862年, 广东6个地区性会馆联合起来, 以华人六公司的名义( Chinese Six Companies) 在加州注册登记,该公司对外称六大公司, 统一口径、统一行动, 对内称中华会馆, 协商调解侨民和各种事务。6个会馆的司事( 主席) 组成联席会议, 轮流主持公司事务。各地会馆都聘请资深的商人或土绅任司事。例如, 1887~ 1924年间三邑会馆的14任司事中, 就有3名进士、9名举人、1名贡生。32各会馆以四邑会馆和宁阳会馆人数为多。1876年, 宁阳会馆有台山籍侨民46500人。
除会馆之外, 旅美华侨中还出现了会党组织洪门。洪门本是活跃在广东民间的秘密组织, 它与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同属一系。19世纪中叶, 广东天地会起义、红巾军起义遭到清政府的严厉镇压, 一部分会党成员避难来到美国, 使洪门组织很快在华侨中发展起来。美国最早的洪门组织是1852年由四邑人在旧金山成立的立德堂。1862年, 广东人林迎又在旧金山成立致公堂, 之后协胜公会、秉公堂、安良堂、英瑞堂等洪门组织相继成立, 其中以致公堂影响最大。到本世纪初年, 美国华侨, 十居八九为洪门之徒。1904年, 孙中山赴美进行宣传, 知非列籍洪门, 不足以联络多数之同志, 始毅然加入致公堂。并对其加以改组, 使其成为孙中山反清革命的外围组织。此外, 华侨中还出现了房口(自由结合的小型互助组织) 、堂号(按姓氏结合的宗族性组织) 、公所(行业性经济组织) 、同源会(美国土生华人组织) 青年会(华人基督教组织) , 以及商会、工会等等, 可谓五花八门, 不计其数。众多华侨社团组织的出现, 说明旅美华侨对故土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民族归属感与文化认同感。从我是中国人、我是广东人, 到我是人, 抽象的民族凝聚力被这些组织演化为非常具体而实际的乡土凝聚力和宗族凝聚力。大家都意识到, 要在合众之美利坚社会中维护自己的自尊与自信, 组成这种凝聚力是十分必要和重要的。因此, 华侨用地缘、血缘、经济、政治等种种纽带联合起来, 抱成一团, 以强化独立生存的能力。以地缘、血缘为基础的人群聚合必然造成一种独特的文化氛围, 使华侨不致在茫茫人海中迷失自我。华侨社团帮会的社会功能主要是联谊互助, 合力对外, 但它们的文化功能则是产生一种无形的人心凝聚力和情感维系力。中国的传统文化十分重视人气, 人丁兴旺, 人气十足,人缘广达、众人一心等等都被视为是家业、事业兴旺发达的重要基础。华侨长期身居异国他乡, 对这点感触弥深。他们对外不愿势单力薄地受人欺辱, 而想众人一心地合力抗争; 对内也不愿孤身孑影地苦闷度日, 而想在充满乡情亲情的社交圈中寻找人生的欢乐, 因此, 尽管帮会、会馆林立也造成华侨内部的派系纷争, 滋生出一些社会毒瘤, 但它们对维持侨民们乡土恋情, 在海外扩大中华文化的影响, 起了既无形又明显的作用。特别是当美国排华恶浪甚嚣尘上的时刻, 美国人正是从这些华侨团体的抗争中看到中国人的精神与力量, 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刚毅性格。
综上所述, 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近代旅美的粤籍华侨以其勇敢勤奋的性格与毅力, 不屈不挠的信念与生命力和聪慧灵巧的技能与创造力, 充当了向西方传播中华文化的使者的角色。可以说, 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中华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借助华侨的努力和岭南文化的某些形态传向海外的。在世界海上文明交流中, 异邦之人往往是通过广东人来认识了解中国的。这种较强的对外文化传播功能, 不仅是华侨文化的特色, 也应是岭南文化的一大特征。

责任编辑 赵洪艳

注:
1 4 5 7 8 13 20 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七辑, 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2、3、192、122、95、122页。
2 3 10 12 15 19 22 美 陈依范:美国华人发展史, 香港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4, 6,90,35, 75,90, 80页。
6 21 24 32 李春辉、杨生茂主编:美洲华侨华人史, 东方出版社1990年版, 第154, 156、250,179, 181页。
9 26 美 宋李瑞芳:美国华人的历史与现状,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2~ 23, 22页。
11 27 张德彝:欧美环游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2,45~ 46页。
14 23 29 30 吴景超:唐人街,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6, 41,143,152页。
16 25 28 31 杨国标等:美国华侨史, 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09, 460~ 462,120、295、299,128页。
17 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第2册, 岳麓书社1985年版, 第227页。
18 美 麦礼谦:从华侨到华人二十世纪美国华人社会发展史,香港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85页。

近代广东旅美华侨 岭南文化 唐人街 文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