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佛山西樵人,生于1935年,祖上很久以前就到了广州定居,经营一间当铺。广州的当铺,门口的标识不是像北方那样写个“當”字,而是写“抵押”的“押”字。我们那间的字号就叫“和成大押”,现在广东地区的当铺也是这么叫的。1950年前后,我们就住在西华路,近人民北路这边。当时还没有东风路,人民北路叫长庚路,北接盘福路,直抵观音山(即今越秀山)。
西华路一带,旧时属于西山区。现在很多广州人已经不知道了,广州除了东山区之外,以前还有个西山区的。正所谓“西关十八甫,西山在龙头”,今天西华路东边的第一津街,就是第一甫。但是这里不叫“第一甫”,俗语说“第一津———无甫”,津,就是埠头,广州话又叫“水脚”。第一津就位于越秀山脚之兰湖水道。往南一直数过去,今天龙津路一带是第四、五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山”这个名容易令人联想到“日落西山”,政府后来撤销了这个区,划入荔湾与越秀。
坊间说:“东山少爷,西关小姐。”说的是东山多权贵,西关多富豪。那西山住的是哪些人呢?
旧时西华路口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写着“宜民市”三个字。我小时候还能看到,今天不知道还在不在(记者注:今收在广州博物馆)。故老相传,这里是安置新移民的地方,居住的多是低下阶层人士,包括水上人家,即疍家人,还有客家人。平民百姓来到广州,一般都会到宜民市,这里的屋租比较便宜,且人群密集,生活便利。广东人都爱讲好意头,嫌“移”字不吉利,就改成了“宜”居的“宜”。
宜居就未必,当时这一代的治安还是有点乱的。今日人民北路和中山七路交界那个十字路口,不是有一间“回民饭店”吗?那里以前是大名鼎鼎的西禅寺(编者注:西禅寺的原址应在今广州四中,西华路太保直街,与回民饭店还隔着一条街),后来变成了公安局,和西山分局一起管理西山区的治安。讲起广州西禅寺,旧时没有人不知道的,方世玉、洪熙官都是在这里学武出师的,广东很多江湖传说都发生在这里。这里的人品流复杂,很容易撩事斗非,产生诸多拗撬(争斗)。
人一多,生意也多,生老病死都可以在西华路得到解决。
西山有五个庙:金花庙,医灵庙,药王庙,司马庙,太保庙。今日仍有金花直街、药王直街、司马街、太保直街等地名。金华庙供有金华夫人,传说她是一个叫惠福的接生婆,凡是她接生,母子必定平平安安。她死了之后,人们就把她居住的大市街改称“惠福路”来纪念她。我小时候这里还是叫大市街的。当时的寺庙就相当于慈善机构,他们在这里办了很多学校和医疗机构,包括蟠虬南小学、南海中学,还有方便医院(1949年后改为第一人民医院)。今天看地图仍然可以发现,人民北路和东风西路交界的这个地方有医院、医学院、疾病研究所等机构,实际上当时这里就是医疗和慈善机构的集中地。其中以长庚路北端的方便医院最为出名,我和我弟弟就是这里出生的,后来我父母也在这里去世。
紧挨着医院的第一津,一直往南到西禅寺,一路上都是棺材铺。方便医院作为当时最著名的慈善机构,赠医施药发棉衣之外,也施寿板。寿板,就是棺材木。
1942年、1943年,我父母亲接连去世,我在这里购买寿板,把父母安葬在越秀山。当其时,长庚路经盘福路到越秀山,是广州城西居民出殡的必经之路。
清理越秀山乱葬岗
1949年,国军撤退前炸断了海珠桥,次年共产党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重建,通车之后马上就着手清理越秀山的山坟。因为海珠桥位于当时广州的中轴线,连接珠江南北,正北方向就是市府和省府,而这片行政区域的北边紧靠着越秀山。
当时的越秀山,可不是像今天这样的休闲场所,山上荒草累累,密密麻麻的都是山坟,我们当时还把这些坟分为上铺、中铺、下铺,很多人的棺材都是葬在一起。
1942年10月,我父亲死了,我那年才7岁,母亲还怀着我弟弟。那时还有母亲主持后事,请师傅在越秀山挖了个一米多深的墓,填了土,放一块阶砖,写上墓主姓什名谁、墓碑何人所立。按我们西樵的风俗,凡是大肚婆死老公,要绑一块薑在襟头那里。因为以前添了丁,家里是要摆薑酒的。现在丈夫走了,无法看到孩子出生,只能在送他最后一程的时候让他看看。当时孤儿寡母送殡的情况真的很凄惨。我父亲才27岁,但是灯笼上要写“三十有余”,你不能写“三十不足”,不得体。俗语说“死人灯笼报大数”,通常要报大三岁:天一岁,地一岁,人一岁。
1943年八月中秋后,我母亲也去世了。她是个大学生,嫁给了当铺的太子爷,本来以为可以享享福,没想到丈夫早死。她喜欢文学,爱读张恨水的小说,很多愁善感的一个人。父亲去世后,她就整天以泪洗面,把弟弟生下来后没多久,也随我父亲去了。按常情,谁都希望把父母葬到一起,可是我到山上一看,边上已经有人葬了一个中铺!我们没办法,唯有将我阿妈葬到上铺。
1951年4月,广州政府贴出一张大布告:现在人民政府为人民,为了给广州人民建设新广州,政府重建了南边的海珠桥,现在要清理北边的越秀山了,限你在五一前,将山上的坟墓全部搬清。否则,政府推土机一来,所有山坟都要推到一个坑里。
当时我16岁,弟弟才8岁,看到布告我就懵了,点办?
没人能帮我,我就去棺材铺找了两位九叔,帮我捡骨迁葬。“九叔”是一个特殊的名称,凡是这些做仵作、丧葬等工作的人,一律叫“九叔”。这是旧时的俚称,没有什么贬义的,他们都自称“山狗”。你看《水浒传》,武松一回到清河县就找何九叔,追问武大郎是怎么死的。
迁葬前的一天,两个九叔带我去到山上,才发现中铺那口棺材已经清空了,他们把我母亲的大棺材挪到了一边!当时真是气得不行,但是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母亲的棺木还压着他的棺材呢。九叔在周围巡了一遍,算了算风水,说:“明天一早开工。”他吩咐我去泰康路,买一担箩、一张草席、几樽烧酒、一个瓦盆、几斤玉扣纸。第二天七点钟,我们就来到越秀山“开档”(开工)。
九叔捡骨之前,循例要在棺材上拍几拍,对里面说:“天光了,够钟起床啦!”然后才可以开棺捡骨,从脚骨开始,到腿骨,到盆骨,一直到头骨。他们把骨头放在草席上,按人形摆好,一块都不能少。如果少了没捡上来,这就叫尸骨不全,会有报应的。他们这一行的人相信,如果捡少了一块手骨,他自己的手骨就会痛,少了一块颈骨,他自己的颈骨就会痛。这是禁忌,也是他们的职业道德要求。
确认骨头都全了,再开始清洗。九叔把烧酒都倒到瓦盆里,一根一根洗干净。由于我父母早逝,骨头都是很白的,跟象牙骨一样。生人看样貌,死人看骨头,一样要分漂亮和不漂亮的。当时九叔就跟我说:“你看你老窦老母(粤语:老爸老妈)的骨头多好,又白又硬,拿来打鼓都可以。”洗干净之后,就用上等的玉扣纸包装好放入箩筐里面,碎骨放下面,手骨腿骨写明左右放两边,胸骨放中间,头骨摆上面。到了二次葬的时候,也要原样摆到骨灰罂里面。
下午五点钟,终于把父母的遗骨清理安放好了,我就挑着这担箩筐下山,走解放路,直奔大沙头码头。当时广州大沙头开往佛山西樵的夜船是九点钟开的,大约五十多公里的水路,不停开的话半个晚上就能走完,但一般会在半夜一两点的时候找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抛锚休息。因为旧时行船怕打劫,慢慢下来就有了这个习惯,让乘客们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再开到西樵码头。所以我要在八点钟左右,步行挑着父母的遗骨,赶到码头等船。
当时码头上有很多姑娘在边上招徕过往行人,广州人把这些姑娘叫“艇妹”、“珠娘”或者“咸水妹”。她们看到我这样的工人,胸襟上绣着荷兰水盖(工厂的名字或标志)的,就会和他们开玩笑:“带你去河南戏鱼(谐音戏院)好不好?要不要去海角红楼跳舞!”这就是广州人所谓的“咸水歌”和“珠娘软语”。我当时年纪轻轻,挑着上百斤的骸骨,连日来为迁葬事奔波劳累,此刻听到她们的调笑,心中更是悲苦。
此外,每天晚上都有一些闲汉在码头上催人上船:
“想快死就行快步啦,路经海底撞埋大石啊。”平时大家只当他们开玩笑,最多随口骂他们一两句“大吉利是”。
没想到开船之后,半夜抛锚休息,真的出了件大事。
迁葬途中航夜渡
广州俗语说,做人有三样苦:第一苦,出世无老母;第二苦,落雨担街卖风炉(没人买,风炉湿了还越来越重);第三苦,风雪天时航夜渡。第三苦最要命了,我们出船的时候还是四月清明,夜宿江上,春寒料峭,风凉水冷,船上只提供一张薄毯,冻手冻脚,缩在一起,凄凉得很。
我在大舱找了个角落,把东西放好,就打算睡了。船上熄了火关了窗之后,有两个小孩子一直哭一直哭,家长把屎把尿、哄来哄去都不行,很多人都被吵得睡不着。慢慢地客舱里面的人开始躁动起来,有人说船上有异味,其他人也都议论纷纷。这时我就知道了,那是我的箩筐里面传出来,毕竟是新挖出来的骸骨,而且还用烧酒洗过,味道不轻。客舱门窗关了之后,空气不流通,味道就出来了。
跟着就有乘客跑上去跟上面反映,马上就有两个水手拿着手电筒下来,照来照去没发现什么,只发现角落里有个年轻人带着两个箩筐。有乘客就冲着我说:“这股味道好像就是从你那里发出来的,快打开看看是什么。”我辩称:“这是我在省城买的东西,带回西樵乡下的。”他们不罢休,凑近了打着手电筒查看,从竹篾的缝隙里看到一大包东西,疑心更重了,周围的人一个个问我是不是腊味烧酒之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还开了大灯,都要我打开,怀疑我走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当时还是非常时期,要真是走私还了得?在他们的鼓动之下,水手拿来铁钩子,要强行打开查看,我当时惊恐得很,死命抱着他的腿不让他动手,可是这样一来他们更加要查了。
铁钩一拉,箩筐倒到地上,我父母的头骨就滚了出来,当场就把两个阿姨吓晕了。还有几个阿姨见状连忙跪拜磕头,不断念着:“有怪莫怪,小女子唔识世界(不懂事)。”又是赔罪又是给红包,希望可以消灾解难,毕竟当时是清明啊,都忌讳看到这些东西。边上的人赶紧给晕倒的人搽药油、掐人中,当时整个船舱都乱成一团了。
惊吓之后,有乘客咒骂道:“让死人和活人睡一个舱,这怎么行!把这些东西扔到水里去!”其他人也骂我胆大妄为:“人家都是雇船走的,你怎么敢把两副骸骨担上客船?就算这是你父母,孝心可嘉,但是跟我们无关啊!现在整条船都是晦气,事情可大可小的!”脾气不好的人还想过来教训我一顿,要把我也扔下船去。幸亏船上的阿姨一直劝着周围的人,纵有千错万错,把人家父母的遗骨扔到海里去也太过分了。我也猛叩头,哀求大家原谅我。后来在争执中,由于过分激动,加上几天没有休息,我也晕睡过去了。
于是船上立刻联系西樵航运站,那边下令马上起锚开船,全速前进。我醒来之后,发现身上盖了一张毯子,还有几个红包,十几块钱。那两个箩筐,已经被拿到舱外厕所旁边了。到了西樵,公安干警已经在码头等我了,审问了我一顿,天亮了就把我乡下的亲人和村干部都叫过来领人。船长说:“我这条船走了十年,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胆大妄为的。你这样弄脏了整条船,叫我以后怎么做生意?”这个责任确实是我的,当时真的是年少无知,应该给船上的人说声对不起。那时很多人都是乡亲邻里,念在同乡情谊,没有跟我这个小孩子太计较。于是我买了消毒水,把整条船都消了毒,再烧几个炮仗,烧旺它,把晦气都赶走了,让他们可以在早上十点钟开船回广州,船长才肯放我走。
回到老家之后,我把父母安葬在了西樵山,终于魂归故里了。我姑姐知道这件事之后告诉我,当年我阿爷(祖父)在广州去世,也是请一条小船运回来的,船头点一盏灯照着棺材,整晚都得亮着,我们就在旁边守夜。你呢?不打死你就算对你好了。当时有记者在场为我求情,他们后来报道了这件事,我至今都记得那张报纸是这样写的:
客舱惊魂———清明夜双骷髅出笼,狰狞吓亲(粤语:吓坏)一船人,原是孝子违规暗运父母骸骨回樵安葬。
事隔六十几年,回想当年带着父母的骸骨仓皇离开广州,仍然满心凄凉。
◎吴成,原名吴玉成,广东南海西樵人,1935年生于广州,1949年底参加工作,在广州机缝工人生产合作社做车缝工。1952年加入工赈队,参加了佛山机场等基础工程建设。1995年退休。
文献来源:2015-05-06   南方都市报-12
作者:朱人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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