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亮宫灯耀民间--罗昭亮
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广州,在滚滚而来的经济大潮冲击下,经营半个多世纪的“中华宫灯厂”宣告“执笠”。第二天,一个壮壮实实的广州老伯出现在积压着大批存货和木料的厂房,他用粗壮的手指拍去木雕宫灯上积压已久的灰尘,将墙角边的木料和边角碎料收拾收拾,不禁发出一声叹息。人们知道他姓罗,名昭亮,住在附近的惠福西路白薇街。厂房清场人员见罗昭亮也是个厚道的广州人,一挥手道:“反正我们也要清场,既然咱们有缘,这些酸枝木的边角碎料就当柴火卖给你吧。”罗昭亮如获至宝般欢笑起来,末了,他似乎有点贪得无厌道:“我不仅要收购你们厂的边角碎料,其他家具厂的酸枝红木碎料如果要扔,告知一声,我全买下,要用来做宫灯。”厂方的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些没用的东西,还能做出什么名堂!别说是你一个罗昭亮,就是国家再出资扶持这个老厂,还不是一样亏损?做不下去的,今时不同往日,人们都喜欢新潮,谁还中意买那些又老又土的红木宫灯呀?
谁料到呢,几年后,当罗昭亮把人们引进他的老家,走进白云区神山镇,转入一个近千平方米的院落,来到一处高大宽敞的房子前。顿时眼前一亮,从地面到空中,全是各式华美的古典红木宫灯。人们惊叫起来,罗昭亮,你不是在玩魔术吧?
“货真价实,这都是我退休后创作出来的作品。这对直径1.2米的《中国走马子母宫灯》,以花梨木雕刻制成,灯架以六条盘龙代替了传统的方木条结构,顶花以六只凤镶彩贝取代了传统的通花,六匹精雕奔马使产品名副其实成为‘走马灯’。2003年初,我带着它参加广州市首届旅游工艺品创作大赛,获得一个‘观众喜爱奖’;2003年10月我又把它们带去杭州,参加第四届中国美术工艺大师作品暨国际工艺博览会,这次更威,获得一个铜奖呢。”罗昭亮说着自己制造的酸枝木宫灯,如说成才的孩子,眼睛咪咪地笑成了一条线。
谁料得到呢,这几年,不但在广州,在全国,本来就屈指可数的宫灯厂境况越来越差,如今只剩下北京一家宫灯工艺厂。年已花甲的广州人罗昭亮竟做出了常人认为难以做到的事,点燃了心中理想的民间艺术之灯,把传统的红木宫灯艺术延续下来了。
“您做这行莫非家传?”出于职业习惯,我对罗昭亮刨根问底。
“我叔父是做木雕,在业界相当有名,我父亲是做建筑的,也常与木打交道。我从小就喜欢跟在叔父后面,看他怎么斗木。我读书时画画常得第一,老师常拿我的画贴堂。如果我就一直这样在广州,早就继承家族的事业,谁也没料到,我初中一毕业,即1956年,就报名志愿参加开发大西北的队伍,从广州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新疆,成为中国首批的新疆支边青年。那年我16岁。我不怕苦,在新疆搞勘测设计,走戈壁,上荒野,登雪山,条件越艰苦越是拼着命去工作。17岁那年,全国开始反右,就因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国家那么穷,苏联还拿走了克拉玛依油田产量的一半,这样的老大哥不要也罢。就这样被打成了‘右派’。可我生性开朗,什么都难不倒我,在新疆6年,做过勘测、模具、建筑,下过矿井,开过荒。你也许没想到,我还边劳动边学习,在乌鲁木齐市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后来由于我的画画得好,还抽调上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办成果展览。最有意思的是,由于我会拉小提琴,我还结识了马思聪的徒弟,拜他为师,他的《思乡曲》拉得不错。新疆自治区机关干部乐队一成立,还把我拉去。李先念、陈毅等中央首长来新疆视察,当地举行联欢晚会,我不但给他们拉小提琴伴舞,还与陈毅等首长聊过天呢。不信,你问一问,当时,新疆领导人谁不认识那个老是爱说爱笑的广东小子罗昭亮?”
我把笔搁在手上,出神地注视着罗昭亮那微秃的脑袋下神采风扬的脸,宽阔的脸庞流溢着绚丽的霞光,与眼前的红木宫灯交映相辉。
又是一个没想到,罗昭亮这个广州西关少爷呀,恶劣的环境没能窒息他勃发的青春,反使他的生命力更旺盛,活得更丰富多彩。罗昭亮在新疆6年的风风雨雨,练就了他方方面面的本事,培育了他乐观豁达的胸怀,收获了一笔丰富的财富。
“1962年我回到广州,干过无线电工。谁知‘文化大革命’一来,又把我清理下放到农村,种田、担泥,哪样重活都要干。可不但难不倒我,而且我还拿第一,连生产队长都干不过我,社员都给我记最高的工分。后来我又回到广州,做过机电、印刷、加工等行业,还在化工行业当过技师。你不相信吧,我还当过劳模,是真劳模,在中山纪念堂领的大奖,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广州市委市政府颁发的科技发明奖,奖金有3.5万元。我是主要发明人,得奖金50元,其他都给厂里分掉了。我不计较,我那时已经注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步伐,邓小平说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简直说到我心底了。80年代初,我看准时机,从工厂跳出来,转行开了间摩托车配件店。那些年我们家穷怕了,我太想赚一笔钱了。我相信我不但能做到,而且能做得很好。你又是一个没想到吧,做生意期间,我又有发明,设计了一个本田摩托车镜包装盒,畅销得很,在全国业界一直使用至今。要是那时我懂得知识产权保护,早发大了。尽管如此,我做摩托车配件还是赚了钱。我掘了第一桶金后最想干的第一件事不是买房子,而是想圆心中的一个梦--”
什么梦?我当然猜到了。罗昭亮小时候每天上学,每每路经大南路的宫灯厂,都会往里望,看到那一排排酸枝木料变成一盏盏红木宫灯,心里当然会有想法。
“这是萦绕我心中的一个梦,不管我走到哪里,不论生活之路多么曲折崎岖,那盏富丽典雅的红木宫灯始终在我脑海照亮。”罗昭亮说。
中国的改革开放走到20世纪90年代末,60岁的罗昭亮觉得圆梦的条件成熟了,几十年来他累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懂得绘画、音乐和盆景艺术,他明白民间艺术的各个门类是相通的又是独立的,言之不尽而歌,歌之不尽就舞,舞之不尽就写,写之不尽就画,制造宫灯也一样。他无力阻止宫灯行业的没落,可他不能眼看那些身怀绝技的宫灯手艺人一个个老去,看着凝聚民族传统工艺于一体的红木宫灯失传。他心疼那些上等的酸枝木作为废料变卖,他要倾尽自己及全家的微薄之力,抢救中华传统文化,抢救红木宫灯。
从小受叔父的熏陶,罗昭亮懂木,知道龙眼树木坚硬能雕刻,但不宜刨;桉树木纹理粗犷美,但易变形不宜开板;番石榴木坚韧,宜车床刨制却不宜雕刻;还有铁木、樟木等各种木材的性能他也知一二,颇有研究,他更知道酸枝木材质细腻、坚实沉重,不怕虫蛀,不易变形,但要生长百多年才能成材。他掌握大量的市场信息,了解到经过几百年的连续开采,世界上酸枝木已经几近绝迹,只有缅甸才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已发出不准砍伐酸枝木的文件。要抢救宫灯,要抢救木材,搜罗酸枝木,这是罗昭亮做宫灯的第一件事。好在他的朋友多,信息四通八达,不但从近年陆续倒闭的宫灯厂、家具厂搜集了众多酸枝木料,还想法在外面统统收购回来。罗昭亮不动声色地做了大量的工作,拥有了做宫灯的上百吨酸枝木料资源,打下事业发展的良好基础。第二步,他把祖上留下的上千平方米烂地平整修建好,建造了一些房子做仓库,利用村里已经废弃多年的丰兰书院,改造成一个宫灯制造厂,取名艺华美术工艺厂。
“我除非不做,做出的宫灯一定会有市场。中华民族是重视传统文化的,历经改革开放二三十年的中国人知道什么是民族最优秀的文化,人们又开始喜欢古色古香的民间工艺了。拥有近千万人口的广州市,只有我一家是做酸枝宫灯的,怎么会买不出去呢?关键是要做得高档、好看。”他脸上泛着红光。
罗昭亮身上有股子“气”,他想做的事不但能做成,而且要做得最好。为此,他日夜沉醉于各式宫灯款式、质材、纹理的研究中。他知道传统的酸枝木眼细,木纹清晰,深浅不一,要将坚韧硬朗的红木制作与现代的科技结合起来……
一个不断地发掘力量,发掘美感的人,就是一个快乐的勤劳的人。罗昭亮努力搜寻回那些曾经创造辉煌的宫灯艺人,还专程跑到外地学习这一技艺。结果这一跑,令他大失所望,中国民间工艺的流失太惨重了。他所见的宫灯制作大多是粗制滥造的大路货,制作时靠胶水粘合,画面胡乱涂抹,还用丝网印法将特殊油彩印刷在玻璃页面上,这怎么能表现出工艺艺术的神韵?广州是中国传统宫灯发祥地,自清代乾隆起,广州的宫灯高悬于清代宫廷中。如今,要将其发扬光大,罗昭亮大有“舍我其谁”的气魄,他隐隐觉得非要有全新的突破,才能做出一流的宫灯。
全家人,包括儿子、女儿和女婿,没有一个人的干劲比得上年已花甲的罗昭亮。他一早一晚做宫灯设计,白天就跑业务,做管理,天天从广州市区往市郊神山镇的艺华宫灯厂跑。
罗昭亮的宫灯是真才实料的酸枝木,光入榫不用胶粘就耗费大量工时,灯无论大小,一般都有120个榫头,丝丝入扣。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些一片片做家具剩下的红木边角碎料,经过罗昭亮等人匠心独具的构思,精雕细镂出走马宫灯、壁灯、八角宫灯、微型宫灯、仪仗灯、吸顶灯、挂灯、壁灯、台灯、落地灯,还有连珠形、宝塔形、球形、蛋圆形、正方形、六角形、八角形等仪态万千的宫灯。
罗昭亮的宫灯是华贵的,不但雕成龙头或凤头,为增强效果,还做成走马灯,每分钟转6圈,将一幅幅山水美景和多姿仕女的精致画面呈现在人们眼前。
罗昭亮很快在业内有了名气。国外来的订单也不断。然而,毕竟市场有限,稍许偏差就会影响整个灯造型,罗昭亮做木雕宫灯仍入不敷出。但他乐观地认为:红木宫灯有巨大的市场和商机,随着中国的崛起,中华民族文化在国际上地位会越来越高,红木宫灯的需求量会陆续增大。例如中国菜热销,中式餐厅、中式建筑就一定会选择悬挂中国的红木宫灯。但目前一定要想法开拓木雕市场的门路,以多种经营的方式打响宫灯的品牌。
和罗昭亮聊天,你经常难以揣度他的那些怪念头是哪儿来的,种种新鲜的感觉不停地闪动,如一片片碎石在水面上飞,溅起一串串水花。他不但做宫灯,还尝试着用那酸枝木边角料剩余的一点点木,做一寸见方的化妆盒,还有手掌般大的小算盘,试行销到美国市场,老外们挺喜欢,称那小算盘为古代计算机呢。罗昭亮还反复与各行业的民间工艺家说,我们的思路为什么不能放开些?你只想着做陶瓷,做牙雕,做玉器,要提高品位,除了在技艺上考虑,为什么就不想到用木做个底架,做个好包装?尝试一下,一个小小的牙雕,就这样光摆着,再精细也不容易起眼,如果做一个精致的木托,就令人眼前一亮。说着,罗昭亮把一个石湾陶瓷《李逵醉酒》拿来放在桌上,确是好造型好神态。可为什么不做一个木座衬托的更有神采呢?罗昭亮说着就把一个粗犷木纹的衬座放在李逵的大脚丫和大酒坛下。妙!一个看似简单地木座就把李逵醉酒的神态衬托得更出采了。观众叫好,石湾的陶瓷工艺大师更叫好,当场就要和罗昭亮的华艺工艺厂定做数个木座。纪念邓小平诞辰100周年要造100个邓小平陶瓷塑像,石湾陶瓷的工艺师也找到罗昭亮,要他为塑像配上精美高档的木座,然后给塑像发“出生证”。
艺术是相通的,民间艺术也是在不断发展的,如果一成不变,结果只能故步自封,要做活做大,得吸收借鉴外来艺术的精华。罗昭亮明白这些,他极善交朋友,很善吸收众家之长,众家又从他那儿获得启示。通过一交流就明白了,怎么当初就没想到呢,红花也要绿叶扶嘛,木是一切工艺的基础!
罗昭亮展示了过人的公关本领,不断与其他民间工艺行业试行一些合作项目,将酸枝木座架与水晶装饰工艺结合,出彩多了;木雕与微雕饰品结合,木雕为牙雕、微雕、押花画、贝雕配座,互为衬托,显得有品位多了;甚至还与彩贝结合,做发夹,做挂衣钩等,别有韵味,叫人喜欢。总之,将古老的酸枝木工艺与其他工艺配置,将木雕主动地介入现代人的选择和取舍中,双赢。
不少民间工艺家感慨:我们学了一世,做了一世,也没有你罗昭亮这几年搞出来的产品多呀。
罗昭亮微笑道,一生坎坷,不过是个杂家。大家说,做专家不易,做杂家更难!
走出罗昭亮的艺华宫灯厂,我一直在想,罗昭亮是一个纯粹的民间手艺人吗?不!他更是一个民间诗人呢。
(此文刊载于《华声》杂志2004年12月)

文献资料来源:2013年6月   摘自《广州民间艺术大会堂》

作者:曾应枫编著

索取号:J12/25

本馆校对:黄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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