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楼与西关大屋的现代畅想
建筑是城市最基本的空间结构单元。不同的建筑以自己的特有风格展示各自的文化模式,进而显示整个地域社会文化的深层结构。而在这些建筑中,能够提供关于城市社会最充分信息的,不是那些凌空矗立气宇轩昂的标志性建筑和其他重要建筑,而是那些城市中最大量、最普通和最常见的代表性建筑。对于广州来说,骑楼、西关大屋和竹筒屋等就属于这一类建筑。正是这些城市基本建筑,决定了城市的性格气质。
广州在近现代化过程中保持了城市建筑的传统特色,骑楼、西关大屋和竹筒屋等一直是城市最大量、最普通和最有代表性的建筑,即所谓城市的母体建筑。在这些母体建筑基础上产生的陈家祠、中山纪念堂等重要的或标志性的建筑,与城市的整体建筑景观是那么和谐协调。近代广州经历与外来文化激烈碰撞之后,大量外来建筑被消化吸收成为城市建筑的新构成,由此丰富了城市建筑的整体景观。充满异国情调的沙面租界和其他西方建筑不仅记录了这座城市的近代历史,也使城市建筑呈现更多样化的风貌。但沙面没有成为城市的中心,那些纯粹的西方建筑也没有成为这座城市的现代标志。从建筑的角度也可以看到广州这座城市的内在品格,感受到它的精神气质和生活态度以及它的文化抱负。
但是广州现在面临的重要问题是,随着时代推移,作为城市过去的代表性建筑,骑楼和西关大屋能够也作为城市今天与未来的令人信服的具有实质代表性的建筑形式吗?这些建筑样式伴随城市进入新的世纪,还能保持它们在艺术性与实用性之间的平衡统一吗?它们会不会在现代生活中逐渐失掉了内在精神,而使艺术性只是作为一种装饰符号被表层地附加于实用的现代建筑中,又或者是失掉了实用性而使自身成为一种空洞的象征性的存在?它们能否“作为一种本身独立自足的建筑而耸立着……坚定而永恒”?○1
骑楼是出现于近代的底层有公共廊道的一种沿街店屋式建筑,学界又称为“南洋风”建筑。一份题为《港澳与珠江三角洲地域建筑——广东骑楼》的研究指出,骑楼作为整个广东的民居类地域建筑代表,是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接触与互动过程中“地域化”(非“西化”)的结果,它是依靠中心城市广州的核心作用而发展和传播的。○2广州骑楼建筑于清朝末年最早出现在一德路石室圣心大教堂一带,之后广泛兴建,在第十甫路、上下九路、中山路、解放路、人民南路和长堤西濠口一带最为集中或气魄最大。在本书第三篇中已经述及的西关大屋,也是一种在与外来建筑互动中不断演变的地域建筑。其实西关大屋的坡形瓦顶、青砖石脚以及由脚门、趟拢和大木门构成的三重门形式,也就是广州各区最普通民居常见的样式。西关大屋实际上是对广州最普通民居典型化、精致化和大型化而达致的浪漫型样式的一种泛指。正是这些决定城市性格气质的基本建筑,现在正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重要问题。
如果说,骑楼和西关大屋只有予以保护才不至于消失的话,那就是说它们已经成为一种过去的或历史的建筑;如果说它们在经历现代蜕变后无需特别“保护”而继续作为城市的母体建筑——一种最普通、最常见也最实用的建筑,那它们就是一种“现在的”和“未来的”建筑。对于前者,我们必须以一种历史的和文化的态度,真实地留住城市的这一重要记忆。对于后者,我们应该同样地倍加珍惜,挖掘和发现它们的精致生活活力以有助于实现城市的生活抱负。
然而,实际生活情形往往并非如此简单。在当代实在很难找到西方中世纪那种内在精神与应用价值相统一的浪漫建筑。如果说骑楼和西关大屋具有某种美学价值的话,它们也很难逃脱建筑的根本性矛盾,即艺术性与实用性的矛盾。骑楼和西关大屋作为过去广州的代表性建筑,若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也成为今日和未来广州的代表性建筑,必须取决于多种因素。首先是城市的审美判断力要发挥充分主导作用,使建筑的艺术性不至于只是作为一种表层装饰物。也就是说,以艺术统领技术的理念和在建筑中对意义的寻求,应该成为城市建筑的思想基础。这是关涉整个城市的建筑价值观问题。其次是这些代表性建筑的美学力量也必须足够强大,使自身能够成为一个足以代表今日与未来建筑之美判断标准的审美客体。也就是说,骑楼和西关大屋必须具有自足的内在艺术精神,具有统领技术的魄力和魅力。这是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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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德]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美学》,人民日报出版社,P.149
○2见林琳著,《港澳与珠江三角洲地域建筑——广东骑楼》,P.134-P137

涉建筑自我完善的问题。最后,这些建筑必须能够在美学与实用性之间不断作出协调,以实现两者的均衡。也就是说,骑楼和西关大屋在今日与未来必须继续将艺术和技术相结合,在两者的相互依存中保持建筑的生命力。这是关涉走向建筑真实境界最终实现建筑自身的问题。
令人高兴的是,骑楼和西关大屋这些广州城市的母体建筑,在经历了形成、发展与长时间的衰败之后,如今出现了复兴的征象。城市的许多路段不仅有效实施了对骑楼的保护与改造,还兴建了新型的骑楼建筑。其中位于中山五路的五月花广场骑楼令人眼前一亮,这条约百米长的骑楼,有着高大而适宜的尺度,充满现代生活元素,它的高密度人流充分说明了它的实用性。此外,文德路口附近的中山四路沿线一带已经建成和正在建设中的骑楼建筑,将以巨大的魄力展示当代广州骑楼建筑的最新景观。当然,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这座城市在整体上复兴骑楼建筑还面对巨大困境。在此同时,与骑楼建筑如此活跃的实际试验相比,西关大屋的探索似乎略为滞后,至今在城市生活中难以见到西关大屋现代嬗变的建筑实物。
这种情形除了说明近代广州城市母体建筑的历史命运尚未定夺,或许它们真的已经成了某种过去式之外,也可能向我们透露着这样一个重要信息,即我们为这些建筑在新历史时期焕发活力与时俱进,使之张扬城市文化精神和彰显城市个性特色所做的努力仍然未够。通过保护尤其是激活的办法,为骑楼、西关大屋和竹筒屋这类传统建筑寻找一种在当今时代可以独立自足地生存发展的形式,这是广州保持城市个性特色的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问题不仅仅在于保护,更在于激活它们,使它们不仅是清朝时期市民日常生活喜爱和常用的建筑,也成为21世纪市民日常生活喜爱和常用的建筑。
或许有质疑认为这有可能与有必要吗?显然这是涉及对建筑目的的理解以及历史城市如何保持固有的空间品质的具有历史文化意义的问题。我们可以想象,矗立于东风中路的中山纪念堂完全可以是另一种形式。但它的建筑师吕彦直使它成了今天这种形式。梁思成在评论这位建筑师的另一个作品南京中山陵时说,这是“以古代式样应用于新建筑之嚆矢,适足以象征我民族复兴之始也”。○1中山纪念堂之于广州也是类似的意义,它与这座城市的母体建筑具有和谐一致的风格,既传统又现代,从建筑的地域特色角度透露出城市的历史文化连续性。我们同样可以想象,如果新世纪最现代化的广州民居,也处处体现着传统建筑的内在精神和与之有机关联的外在形式,让人们一看即可判断——这只能是广州,那么广州将是一个多么有历史感和个性特色的城市!
由此可以推想,广州的城市建筑师们和整座城市的生活如今正面临重要的选择,那就是为城市已经面目模糊的基本建筑重新确定它的精神与形式。或者是历史的和未来的骑楼与西关大屋,又或者是与此特质相关联的其他什么,总之它是这样一种建筑——不仅仅是自然状态下的自发的房屋——与城市的历史性格相一致的提供市民身体与精神适宜居所的融汇地域社会文化的建筑。追寻这样的建筑,对于广州的独特存在来说,比建造10幢宏伟的标志性建筑意义要重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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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梁思成著,《中国建筑史》,百花文艺出版社,P.354
○2见[德]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美学》,人民日报出版社,P.194
○3见李卫、费凯著,《建筑哲学》,学林出版社,P.354
事实上,人们在现实中可以真切感受到,骑楼和西关大屋这些源于近代的城市基本建筑的本质特性,与市民今日的和面向未来生活的精神与物质的需求是那样高度契合。仅就西关大屋而言,这种具有浪漫色彩的建筑,其蕴含精神内容的形体结构,不仅可以满足市民们越来越高的实用功能要求,而且完全符合当代人越来越强烈的注重精神关怀和艺术愉悦的目的需求。它那以青砖围蔽而成的垂直的高大空间是超越实用性单一功能的,分明具有一种向上升腾的精神意义。而大屋四周那些高大砖墙的围蔽更有一种独特效果,类似中世纪浪漫型建筑那样,“尽建筑方面的可能,在形态结构和安排上显示出精神的内容,显示出建筑物的目的就是向人类的精神提供围绕遮蔽”。○2在这里,围绕遮盖的建筑功能所构造的空间已经“完全转化为由人类自身创造出来的一种内在世界”。○3而且大屋内部各个大厅高处幽暗朦胧的空间氛围,和从满洲窗或是一扇天窗中透射下来的光,都显示出一种精神的和艺术的内容,以及可以充分想象的内在生活气息,并透露出一种超越有限空间的精神隐喻。
尤其是当我们具体深入到西关大屋的日常过程,会发现建筑的那些细节依然多么符合今日城市生活的理念。它的趟栊与脚门既是现代人自我空间与精神世界的一道屏障,隔开了喧嚣闹市的风尘,又是人们保持与外面世界联系的通道,横架的圆木和精细雕花之间,通风透气,审视清晰。实际应用价值与象征意义如此完美融合,它也就超越了单纯应用而成了一个精神作品的细部。大屋内的天井是通风采光的内庭,从屋顶天窗透下来明亮的光,静静地洒在做工精细的麻石地板上。天井周边设有去水孔,主人可能还会在这里摆设些花草。站在麻石地板上仰望星空,容易使人想起“天阶夜色凉如水”和“长河渐落晓星沉”的诗句。大屋的结构形态关注到市井中人对自然与崇高的向往,一些微小细节往往在不经意中就带给人们以精神慰藉。这种随处可见于西关大屋以至竹筒屋中的建筑细节,连同其他微细的艺术效果,本质上恰好是当今城市的标准商品建筑在理解自身欠缺后所要竭力追寻的。
这些事实使人们有理由确信近代广州母体建筑本质特性上与今日城市需求的内在契合,问题是这种内在契合必须进一步找到适应当代城市发展的外在形式——在一种高密度紧缩型的更多样化的格局中和谐的独立自在方式。无论是骑楼、西关大屋或是竹筒屋等等,那些令人感动的给市民带来精神认同感的固有特色,必须在历史演变中能够以某种新的表达成为今日城市最大量最普通民居建筑的基础元素。当然寻找这样一种城市母体建筑的新形式的过程,有着太多未知因素,也将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城市嬗变过程。
骑楼和西关大屋曾经遍布城中,我们既依恋它最古老的形态,又焦急地期盼它新时代的面容,这就是一个历史城市在复兴过程中始终难以回避的充满内在矛盾困惑的独特精神意境。

文献资料来源:2010年1月   摘自《广州这个地方:对一座城市的思考与情感》

作者:徐晖

索取号:K926.51/36

本馆校对:黄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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