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故侯安在——镇海楼头望广州
明朝留给今日广州最直观最广为人知的城市建筑遗产,就是越秀山上的镇海楼。
这座红墙碧瓦的五层楼静静矗立于苍翠茂密的绿树丛中,俯瞰远近丘壑,一直是广州的城市标志。每次登临,我都为它厚重斑驳的高墙以及经磨历劫依然伟岸的雄姿所震撼。当阅读到刻于顶楼上的李棣华那副文词雄健的楹联,更是慨怀沧桑,百感苍茫——
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星,目空今古?
五百年故候安在,只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
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春,刚刚在南京正式建立明朝并即帝位的朱元璋,派出征南将军廖永忠、永嘉侯朱亮祖从福建进军广东,第二年4月就基本控制了广东全境。之后,朱元璋派朱亮祖驻扎于广州镇守广东。朱亮祖认为广州旧城过于低洼狭隘,必须扩建改造。他于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间,先是将宋代东城、西城和中城打通使之连为一体,然后再向北边山麓扩展,将城墙跨到越秀山上,形成北倚越秀山、南临珠江的背山面水的新城市态势,形成广州城建历史上大规模筑城的又一个高潮。为了表达明朝帝国威镇海疆之意,并使拓展后的城市更加壮观,他又在越秀山上建造了五层高的镇海楼。
一直以来,越秀山在广州人心目中是极其重要的。从这里流出的河溪曾经孕育了广州最早的城池。如今有五层楼耸峙其间,在葱茏的林木中尽染一片静穆雄浑的气象,从此以后,越秀山与五层楼,就成为广州人精神理念上的城市象征和具有本源关怀意义的世俗生活象征。
五层楼的建筑意蕴以及在城市意象上的意义,在于它以东方古典建筑的典型形制,为这城市表达了一种直指天际的崇高感。整个建筑本来就置于城中的制高点,加上在当时来说已是相当巨大的建筑体量和多层的建构,使这种向上的动势,城中各个地点都能感受到。今日五层楼前有挺拔的木棉树,错落遍布山间,广州人知道它何时花开花落。这个南方特有的树种与越秀层楼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无可替代的符号图景。此外还有细叶榕、凤凰木、紫荆树等各式树木,根深叶茂,层层落落,混交成林。偶尔山风吹来,静静的山林便舒卷迴荡。这些生活最根本的东西,多少年来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当人们以为经历了世间太多变幻,有朝一日登上越秀山或五层楼,却发现所见一切仍如往昔,层楼不动草木依然,一切仍在原点。倒是惊讶地发现,改变的只是自己!在这“城中之山”上,人们融于历史与自然,从而获得对于本体与城市内在关联的感悟和自我精神的提升。
事实上,广州城为它的市民筑就了一个恒久不变的精神支点。这在明代广州绝非偶然。那时候,这座城市已经长久地积聚了能量,开始酝酿在国内有影响力的文化风气。在今广州文德路玉带濠一带,明初筑有南园抗风轩。孙蕡、黄哲、王佐、赵介、李德五位城中儒雅,时常聚集于此,组成“南园诗社”,互相唱和,被称为“南园五先生”。他们以群体的力量推动自张九龄之后久已寂寥的广东诗坛,成为当时国内五大地域流派之一的岭南诗派。
经历唐宋以来社会经济持续发展的能量积聚,进入明朝后,以广州为中心的岭南地区,也同时进入了文化发展的繁盛时期。在汉文化主导和外来文化更多传入的背景下,岭南地区呈现政治、哲学、文学、艺术、工艺和社会生活的整体发展与繁荣,显示了岭南地区社会文化实力的日益雄厚。这个时期,岭南社会造就了一批全国性的人才名家。他们当中的代表人物包括开创宋明理学白沙学派的陈献章、白沙学派的传人谌若水、先进政治家邱浚、著名清官海瑞、著名军事家袁崇焕等。他们不同于过去历史上岭南人才的零星出现,而是以群体的形式及接连不断相互影响的态势,不断刷新中国文化地图。此时的岭南社会,实际上已经处于整合多元文化,创造新文化体系的前夜,具有鲜明主导精神和统一风格的实体意义上的岭南文化已经开始酝酿成熟。
南园诗社的出现就是岭南文化加速酝酿的其中一个重要标志。南园五先生在抗风轩的那些活动,开创一代新风,影响极其深远。之后广州陆续出现了越山、浮丘、诃林等众多诗社,更有“南园后五子”、“南园十二子”等不断重聚、重建南园诗社,传承南园诗社的精神。那时广州诗歌之风兴盛,不少人潜心学诗,热衷赋咏,积极参加雅集聚会,因此多有高雅精致之作。以至当时人们认为,岭南人酷爱诗歌文辞,可以忘却其他,并认为岭南人天赋对诗歌特别有感悟。
类似的风气也表现在广州社会文化的其他领域。明代广州教学之风进一步兴起,除原有的州学和各县学校继续发展之外,各种类型与规模的书院也越办越多。这些书院聘请名流学者讲学,推动人文风气。见诸地方杂志记载,主要的就有位于今仓边路附近的正学书院、位于今朝天路的崇正书院、位于越秀山下的迂冈书院和镇海书院、位于白云山麓的云淙书院、位于城北的白山书院和泰泉书院、位于城东的天关书院、位于小北门的粤洲书院,此外还有赤山书院、营道书院和龙德书院等。这些书院有些是官绅兴力,有些则是宿儒所建。譬如天关书院就是明代大儒谌若水兴建的。他在此讲学,也聘请庞蒿主持讲席,桃李满天下。一些书院设计儒雅富于个性。明后期因抨击时弊而被罢官的礼部右侍郎陈子壮隐居白云山创办的云淙书院,筑于月溪之上,门前以唐人诗句为联曰:“天下何曾有山水,老夫不出长蓬蒿。”内建有邀瀑亭、余啸阁等,挂满好友的题联,书院旁有清冽的山泉及宽阔的湖面,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这是一个人文和艺术气息弥漫的时代。在如同诗歌一样兴盛的其他艺术活动中,明代广州的建筑艺术创作也颇为突出。除镇海楼外,那时城中还建有多处富有特色的楼宇。深藏于今惠福路市井之中的五仙观前的禁钟楼,就是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由行省参知政事汪广洋所建的被称为“岭南第一楼”的当时一个重要建筑。楼宇跨越路面的通道而兴建,呈城门形状,上面再覆以栋宇飞檐,古朴雄浑,而细部则精巧玲珑。顶楼上悬挂一座巨大禁钟,据说声闻十里。可以想象,当年若是钟声敲响时,那震撼灵魂的声音飘荡于城市上空,几乎城中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听到它的召唤。此外,在越秀山上还建有纪念南越先贤的玉山楼,山下建有洼雨楼,城西有浮丘诗社内的紫烟楼、今官禄路的收藏图书的赐书楼等等,都各具风采。
此时还有另外一些极其重要事情,深刻影响着这座城市的命运历程。明朝所处的世界时代,正是人类历史由于“地理大发现”而从地区史转向全球史的重大变革时代。尽管广州人很早以前就通过南洋航道远涉红海沿岸,就如同挪威的探险队曾抵达北美洲的东北海岸、波利尼西亚人也曾抵达南美洲一样,这些联系就全球而言仍是个别或局部的。实际上,严格的全球意义上的世界历史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始。○1而广州,注定要在这个崭新时代中居于重要而敏感的位置。
1517年8月,葡萄牙使者皮莱士(Thome Pires)和安特拉德(Fernao Peresde Andrade)率领四艘葡船和四艘马来船,以进贡贸易的名义,从马六甲抵达广东。地方官员依照规定,在未经上报之前不允许他们进入广州,但他们居然强行驶入内河直到广州城下。于是明朝政府严正拒绝了葡萄牙的这种“朝贡贸易”并通知他们离境。不久,葡萄牙人预谋武力占领澳门附近的屯门。明朝政府下令,中国战船一旦在中国沿海发现悬挂葡萄牙旗帜的船只即可将其击毁。1521年和1522年,明朝水师与葡萄牙舰队进行了两场海战,结果葡萄牙人全部被逐走。葡萄牙人只好改变策略,委托其他国家的代理商前往广州贸易,并于1553年买通广东海道副使汪柏,借口晾晒货物而租借了澳门。此时中国人面对世界,依然极其自信与独立。广州一如往昔地与包括新兴欧洲商人在内的世界各国客商进行广泛的贸易。那些间或出现的挑战,似乎对城市生活并没有构成什么现实威胁。原因是,城市仍在快速发展中。
1583年的盛夏,一位在澳门认真预习了中文的意大利人利玛窦来到了广州。他虽然未能在此定居,但他的生命却以此为转折,从此之后与中国紧密相连。这位耶稣会传教士以最大的努力融入中国社会,誓要完成他的布道使命。与此同时,他积极传播西方科学文化知识,包括天文历算、几何数学、历史地理、地图学、水利学等,留下了《乾坤体义》、《欧几里德几何》、《泰西水利法》等大量著作和他所画的《山海舆地全图》、《坤舆万国全图》,使中国人大开眼界。他也深受中国文化熏陶,大量向西方译传中国的儒家经典。这位后来受到万历皇帝接见的文化交流使者,在广东各地生活了20多年,之后又到南昌、南京,他的目的地北京就成了他生命的最后归宿。
从某种角度看,皮莱士的到来和利玛窦的到来这两件事情,对于广州都是具有深刻意味的。一个以舰队携带贸易,一个虔诚布道并热衷于文化。这两件事情当然不可能概括当时城市与世界联系的全部丰富性。两者之间似乎互不相干难以联系并论,又似乎有某种内在关联而难以分割。然而此类不期而至的历史预示以及后来汹涌而至的广泛复杂的全球联系,日后作为重要的元素深刻影响了这座城市。不过当时这座繁华城市未必能从纷繁的生活中感受到这些意义,人们或者将其看作是一件必须妥善处置的孤立个案,或者看作是与世界日益增多的联系中一个颇为重要的听闻,又或者忙碌中的许多市民甚至对此茫然不知。
其实在皮莱士之前,已有一批葡萄牙商人乘船到过广州。其中一个名叫科尔沙利(Corsali)的商人在1515年发回欧洲的信件中,充满激情地谈到了他对广州城的观感。他说,广州是他在世界上到过的最富裕的地方。坚固雄伟的城墙、宽阔的街道、珠江上穿梭来往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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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上海社会科学学院出版社,1999年5月第一版,导言P.3
○2见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P.329

只、繁华的商业街道、经销丝绸和瓷器的商行之多,简直目不暇接。○2这种描述,和南园抗风轩的孙蕡在他的《广州歌》中的吟诵是多么的一致:
广南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
长城白雉白云里,城下一带春江水。
少年行乐随处佳,城南濠畔更繁华。
珠帘十里映杨柳,帘栊上下开户牖。
闽姬越女颜如花,蛮歌野曲声咿哑。
阿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
春风列屋艳神仙,夜月满江闻管弦。
良辰吉日天气好,翡翠明珠照烟岛。
乱鸣鼍鼓竞龙舟,争睹金钗斗百草。
游冶流连望所归,千门灯火烂相辉。
游人过处锦成阵,公子醉时花满堤。
扶留叶青蚬灰白,盆丁槟榔邀上客。
丹荔枇杷火齐山,素馨茉莉天香国。
……
明嘉靖年间,明朝政府规定广州为各国来华进行朝贡贸易的唯一口岸,这使广州成为欧洲早期殖民主义者来华“扣关索市”的首要之地,也成为中国最先接触到西方文明的地方,周遭一切迅速改变。这座南方古城,经历自秦汉以来的千百年跋涉,至此将要跨越近代国际都会的门槛。在全球史时代的文明与文化碰撞交会的敏感位置上,广州进一步获得了广阔的视野和恬淡的气度。但同时,它也注定要在未来的日子里经受痛苦。

文献资料来源:2010年1月   摘自《广州这个地方:对一座城市的思考与情感》

作者:徐晖

索取号:K926.51/36

本馆校对:黄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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