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湖
古代广州有三个著名的湖:菊湖、仙湖和兰湖。前二湖都是人工湖,只有兰湖是一个天然大湖。明代以前,城西北的象岗山下,是一泓浩瀚的大水,名为兰湖,又名芝兰湖,北起桂花岗,南达第一津,一碧万顷,恍如青天在水,水在青天。象岗山、席帽山(在今广州医学院一带)起伏于碧波之间。山上松柏茂密,茅芦随风而舞。白云山的蒲涧水经甘溪流入菊湖,菊湖水经越溪流入兰湖,兰湖水经司马涌流入珠江,形成一个流动不息的水网。
三国时交州刺史步骘登上象岗,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憾。《水经注》描述:“骘登高远望,睹巨海之浩茫,观原薮之殷阜”。湖面有如一幅展开的绸缎,直铺到今克山、陈岗一带,远处的是烟岚朦胧的大元岗、大岗、园岗、皇帝岗、石头岗,沿西北环绕;近处有西山、龟岗、席帽山、三山相连,远近错落,“负山带海,博敞渺目,高则桑土,下则沃衍,林麓鸟兽,于何不有?海怪鱼鳖,鼋鼍鲜鳄,珍怪异物,千种万类,不可胜记。”江山如此多娇,步骘不禁为之感叹:“斯诚海岛膏腴之地,宜为都邑”
“巨海浩茫”与“博敞渺目”这八个字,为我们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不过广州人却用两个字代替了那八个字,他们习惯叫兰湖为“大坑”——他们总有本事起一些无趣至极的名字,令那些心潮澎湃的文人雅士哭笑不得。
当时步骘所看到的,其实就是“大坑”的风光。直到唐、宋时代,不仅象岗山下是一片汪洋,甚至连中山六路、中山七路一带,也是在水中央呢。清乾隆年间,有人在元妙观旁种菜,挖出了一条唐、宋时期的海船,在船舱里找到了许多古钱币。《南海县志》认为:“唐宋前此处尚属濒海巨浸耳。”
南北朝时代,兰湖是渔民和客船的避风塘。但刘称帝后,这片洞天福地,又成了刘家的禁地了。湖畔豪庭,尽是皇家宫苑,殿阁参差错落,一望无际,其中有一座芳春园,位于今兰圃附近。苑内飞桥跨沼,崇桃映津,泛杯濯足,翼翼鳞鳞。宫女早起梳妆,把隔日残花掷入水中,片片紫绛粉红,花落水流,从园内的木桥下,载沉载浮,漂向芳春园外。人们便把这座木桥称为“流花桥”。身历这般人间仙境,真令人有“游春客误走到丹青彩画图,寻芳人错行入岭南锦绣堆”的感觉。
一条宽阔的河涌从兰湖向南,经今医国街,盘福路到东风西路一带。东边是高耸的城墙,在盘福路与东风西路交界处是北水关,即城里六脉渠的一个出城口。河涌到了东风西路,即以接近90度角转向西面,出北水关,然后再以近乎90度角转向南面,在第一津接通西濠,直下西堤。
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来过广州的葡萄牙多明我会传教士克罗兹,在他的著作中描述了在西城外看到的广州:
这座城(其他城也一样)沿江筑城,很像是在濠堑之内,因为城的另几面是被一条灌满水的宽大濠堑围绕。这条濠和城墙之间有足够的地盘,可集合一支大军。挖掘濠的泥土堆在它和墙之间,因此墙根部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不过在濠以外此城仍有一大缺点,那就是在河对面岸上,城墙和濠之外有一个可俯视墙内全城的山头。(《中国志》)
这位葡萄牙人所处的位置,显然是在第一津附近,他在中文还提到,在河对岸可以看见城里有一座漂亮的高塔,那就是六榕花塔。他说的山头,应该就是第一津与兰湖之间的西山了。清顺治年间,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受命南征,史称“两王入粤”。顺治六年(1649),清军围攻广州,南明军民坚守孤城长达九个月。尚可喜在景泰坑铸造六七门红衣大炮,架在西山上,往城里日夜猛轰,光孝寺后面的城墙被轰塌了一大截,但还是攻不进城里。据克罗兹的记述,广州的西城墙“城门宏伟高大,坚固而构筑良好……城门墙厚有十二步,城门从上到下包有铁皮。”清军铁骑自入关以来,蹂躏大半个中国,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从未遇过如此顽强的抵抗。尚可喜也只能望城兴叹。
克罗兹所说的“河”,就是城墙外的护城河——西濠。第一津是西濠第一个埗头,第二甫是第二个埗头。西关一共有十八甫。究竟什么是“甫”?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清代的商人把西关划分为十八个区,分区组织自卫,每一个区即为一甫。也有人说,“甫”是古越语中村庄的意思。还有人说,是“铺”的意思,古代一铺等于十里路。
广州有句熟语:“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说的是清军在包围广州九个月之后,收买了城内叛徒,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用木材铺垫濠底,水仅及马腹,清兵的骑兵可以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万众鼓噪,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城。广州军民与清军展开惨烈肉搏,十万将士同日死,六脉之水尽成赤。
尚可喜为了报复广州守城九个月,下令屠城七日,“城前后左右四十里,尽行屠戮,死者六七十余万人。相传城中人士窜伏六脉渠约六七千人,适天雨,渎溺几尽,其所存仅二人。”(黄佛颐《广州城防志》)有一种说法,清军奉令从西门起连杀十八铺路。军中有一幕僚于心不忍,连夜派人从第一津起,每隔十几丈立一个木牌,标明甫数,一直立到十八甫。次日清兵果然按甫数杀下去,至十八甫封刀,使屠城的范围大大缩小。但当时清军屠城,早已杀红了眼,城内杀完了,还“追剿余众至海滨,溺死者无算”。(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怎么会杀到十八甫就是封刀呢?
其实,“甫”的意思就是“埗”,也就是河边的小码头。第一津至第九甫(上、下九路)是西濠上的小码头;其他各甫,也都是西关涌、大观河上的小码头。
明室覆亡后,郑成功在台湾领导抗清,康熙皇帝为了防止民众与郑成功相通,在康熙元年(1662)颁令,从山东至广东沿海,寸板片帆不准下海,临海五十里内,所有居民都要迁走,所有房屋都要拆掉烧毁,有些房屋刚好跨在五十里的界线上,也要把界内的一半拆掉,决没有情可讲。广州、番禺、东莞、新安、香山、顺德、新宁等地的大批疍民,统统迁往内地。来自番禺的上万名疍民被安置在第一津。
所谓“疍民”,是指长年以舟为宅,在水上生活的人家。历史上,疍民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分布在广东、广西、海南和香港各地,有人以他们生活的地域分为“海疍”与“河疍”;也有人按他们谋生方式分为“鱼蛋”(捕鱼)、“蚝疍”(入水采蚝)、“木疍”(采木运输)。
关于疍民的起源,更有五花八门的说法,有说他们是范蠡和西施的后人,有说他们是“五斗米道”卢循的遗种,也有说他们是元朝留下的色目人子孙,甚至有说是当年秦始皇发童男童女入海繁衍出来的后代。但更多的研究则认为,他们是越族西瓯人的遗裔。
西瓯人和秦军血战三年,不肯归顺,有的躲进深山,有的躲到水里。躲到山里的越人,慢慢演化为黎、壮、瑶、畲、苗等少数民族;躲到水里的越人,以舟楫为宅,以捕鱼为生,就成为后来的疍民了。他们是越人中最顽强不屈的一族,有一句俗话:“山高皇帝远,海阔疍家强”,就是他们性格的最好写照。这个“强”字的意思,既不是强大,也不是坚强,而是强梁。疍家人一旦走投无路,便去做水上强盗,烧杀抢掠,极为强悍。当年,“疍家贼”三个字,令人闻之色变。
明末清初,岭南兵荒马乱。疍民中有周玉、李荣,世代以捕鱼为业,拥有几百艘罾船,船上甚至可以设楼橹,列兵械,三帆八棹,冲涛若飞。平南王尚可喜招安了他们,委以游击之任,负责巡逻海岸,遇警则调遣防护。后来,康熙实行海禁,这支疍民军队也全部被调入内河港汊,家属则可迁入城内居住。
但周、李二人都是在大海里风来浪去过惯了,让他们离开大海,上岸做个芝麻绿豆官,根本无法适应,于是纠合一批疍民,扯帆造反,许多走投无路的疍民纷纷来归,声势大张。才几个月,便发展到“连樯集舰,直抵州前,尽焚汛哨、庐舍,火光烛天。杀游击张可久,复破顺德县,执知县王允而去”。(同治朝《番禺县志》)尚可喜派出艨艟战舰,前往剿捕,双方在海上激战一场,“疍家贼”落败,周玉被擒,余众遣散。但由于这支疍民部队是尚可喜招编的,所以谁也不敢把真相上报朝廷,只好让知县做替罪羊,罢职了事。
疍民被迫迁入内河后,由海疍变成了疍。荒凉沉寂的第一津,也成了熙熙攘攘的市井,人们都习惯叫这里为“移民市”后改称“宜民市”,实际上是一个大贫民窟。疍民以卖篙舻渔网,或到城中贩鱼为生,这里本来就聚居着大批疍民,地狭人稠,哪有那么多鱼可捕,于是更多人只好改行种荔枝去了。樊封有诗咏移民市:
牵船群解效张融,泽国迢遥厉禁封。
虾菜莫愁无觅处,披蓑权作荔枝农。
以前广州城外有三块大石,实为三个坐落在江中的小岛,一是海印石,在白云路与广九大马路交界处;二是海珠石,在沿江西路,李昴英读书的地方;三是浮丘石,也称浮丘山,在第三甫西侧,即今中山七路与光复路交界处,相传浮丘上人在这里得道升仙。其实,唐代以前,珠江水域宽阔,水势泓汯,巨石隆起江中,烟雨迷蒙之间,如同蓬莱仙山在水中浮动,浮丘石因此而得名,与嵩山修道、白日飞升的浮丘公没有什么相干。
宋初,浮丘石与北岸渐渐连成一片,成了舟楫繁多的码头。经略使蒋之奇在浮丘石上建了朱明观、挹翠轩。据明代天顺年间的记载,浮丘石“先在水中,若浮丘然,四面篙痕宛然。宋初有陈崇艺者,年百二十岁,自言儿时见山根舟船数千。今去海已四里矣。”根据这段记载,可以大致推测,南汉、宋初时,中山七路一带,仍然是可停泊上千船的河道,但到明代,河道被填埋,西关陆地连成一片,与今天已相差无几了。晚明诗人区大相有一首诗写浮丘石,可概见这一带的水陆变迁:
此丘往时在海中,三山烟雾晴蒙蒙。
今日丘林带城郭,惟余海月一片挂长松。
明代万历年间,以云南右布政使乞休归里的郭棐,回到广州后,和陈堂、姚光泮、张廷臣、黄志尹等16人,组织浮丘诗社,互相唱和,希望再振南园诗风。文人们在浮丘山上修建了紫烟楼、晚沐堂、珊瑚井、大雅堂、留舄亭、朱明馆、挹袖轩、听笙亭等亭台楼阁,清代的“羊城八景”中,“浮丘丹井”亦名列其中。
后来,兰湖渐渐淤积,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坑”。如今在盘福路医国街内,还能找到兰湖里、兰湖前等地名。甚至有人猜测,“盘福”就是由“兰湖”的谐音演变而来的。不过,昔日“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辩仙源何处寻”的美景,却只能依稀在梦中追寻了。清乾隆年间,西门口外,已是人烟稠密,浮丘石“惟余山顶,高仅数尺”(乾隆朝《南海县志》)。樊封有一首诗《兰湖》;
软碧吹成细豰纹,古时兰蕙尚清芬。
市朝可变泉难改,积潦通濠到此分。
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会互相影响,不是互相提升,就是互相拉低。自从第一津成了贫民窟后,整个西濠北段都受其拖累,几乎同时沉沦。官府懒得治理,任其自生自灭;凤雅道衰,文人避之唯恐不及;绅商也逐渐往下西关迁移,不再留恋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慢慢地,到清代以后就形成了西濠以太平门为界,南段是纸醉金迷的繁华区,北段则是破败荒凉的贫民区这样鲜明的分野。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民国时代,西门口外的中山七路以前叫恩龙里,因为整条街都是碎石、黄泥、垃圾,路面坑坑洼洼,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天晴踢着脚趾公,雨天变成泥瓣涌”。广州人给它起了个直截了当的名字,叫“烂马路”。和广州人说恩龙里,许多人没听说过;和他们说烂马路,人人皆知。
烂马路是三教九流的渊薮,沿街售卖破烂旧杂货物、水货、黑货、老鼠货的档摊,成堆成片,是广州最热闹的天光墟。坊间流传着一首粤语打油诗:“得闲去烂马路行,路面扬尘又有坑。马路烂时嘢又烂,一堆烂嘢一档摊。杂七杂八样样有,梗有一件你最啱。”
东风西路以前也好不了多少,虽然它依湖而筑,坐拥一线湖景,却早就不是广州人的清夏之湾了,而是布满了破木房、垃圾堆、烂泥塘和菜地,遍地都是棺材铺、殓房、喃呒店、寄放神主牌的灵堂,一般人都不愿走近这个地方。
1958年,人们在兰湖烂地上重新开挖,改建成今天的流花湖,虽然面积比兰湖缩小了很多,但依然风光明媚。东风西路上的殡葬业,统统搬迁一空。1960年,烂马路也加以平整拓宽,开辟成中山七路。整个地区的面貌,顿时焕然一新。

文献资料来源:2010年7月   摘自《水城记忆》

作者:叶曙明著

索取号:TV882-09/1

本馆校对:范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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