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濠口
根据史书记载,现在的西濠是宋代经略使陈岘所开。最初的西濠,只是玉带濠的一个分支。玉带濠在大古渠外分为两股,一出珠江,一向西流入十四甫水脚,经淘金氹、柳波涌,汇入白鹅潭。这条水道,成了四乡运粮入城的主要通道。
根据不同的古书记载,历年对西濠南段的整治如下:
宋嘉定三年(1210),经略使陈岘在郡城西浚濠通江,建东西二闸。这是西濠的最早记录,元至元年间(1337年前后),宜慰使世杰班在濠上建木桥,高跨西坝,以通往来,名为太平桥。明代广州最大的城建工程,就是洪武十三年(1380)永嘉侯朱亮祖把宋代的三城合为一城,拓北城八百丈,并将元代毁坏的城墙重新修好,沿今人民路重筑了西城墙。
水利方面,明成化八年(1472),都御史韩雍改用石块砌濠壁,濠自西流入珠江,舟楫出入,虽海风大发,不能为患。以前东澳、西澳的水是分别流入珠江的,嘉靖五年(1526)监察御史涂相把清水濠与南濠两支水都引入玉带濠出江。
明代,海上贸易繁兴,外商纷至沓来。但朝廷对待外商,却没有宋代的那种开放的胸襟。宋代的外商是住在城里的,到了明代,官府又重弹“化外人法不当城居”的老调,认为外商不宜与官府共处一城,于是在西城外十八甫建怀远驿,作为外国贡使下榻之处。
中国商人要与外商做生意,都得到西城外。为了就近来往,他们索性也在西城外兴建自己的住宅、分馆、商行与牙行。官府不让外商进城的举措,反而令西关迅速发展成一个商业中心。屈大均有一首“竹枝词”,几乎所有写十三行的文章都会引用:
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
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广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十三行?许多人都以为始于清康熙开海贸易,其实,十三行的历史,远比这要早得多,可以上溯到明代万历年间,广东已有牙行性质的“三十六行”,代市舶提举盘验纳税。屈大均这首诗约写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那时朝廷还没有开海禁呢,第二年才正式设粤海关,与海外通商。所以,屈大均笔下写的,并不是清代的十三行,而是晚明的十三行。
在海禁期间,人们无法出海贸易,海外商人虽然有来,但寥寥可数,《夷难始末》一书记载,康熙十九年(1680),朝廷从广东的夷商外贸征税,全年才得区区六十余万两,根本不值一提,直到康熙二十四年(1685)设立粤、闽、浙、江四海关之后,海外贸易才开始复苏。朝廷实行“以官制商,以商制洋”的策略,凡外商来华贸易或办理其他事务,都须经过朝廷特许的“公行”进行。公行由广州的洋货行商——也即大名鼎鼎的“十三行”组成,总揽对外贸易,代理外商报关缴税,并负责转达、承办与外商的一切交涉。实际上是兼有商务和外交双重性质的半官方组织。
十三行分布在西濠两侧,今天仁济路至杉木栏路,文化公园至十三行路一带。怡和行、广利行、天宝行、同顺行在东侧,同孚行、东兴行、兴泰行、中和行、顺泰行、仁和行、孚泰行、东昌行、安昌行在西侧。浩荡珠江,万帆云集,往来辐辏,这里成了行商们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的龙口地。
康熙五十九年(1720),一批最有势力的行商,在神前斩鸡头,啜鸡血,宣誓设立公行,共同遵守行规,目的是保障行内商的利益,防止行外商分润。因此,正确地说,康熙年间并不是设立十三行之始,而是把原有的行商组成一个叫“公行”的共同组织。
后来乾隆封闭了闽、浙、江三关,广州再次成为全国唯一的通商口岸,行商的垄断,到了空前的地步。就国家而言,从原来的四口通商变成一口通商,是开了历史的倒车,但对广州人来说,却是千载一时的机遇。广州至世界各地的航线,已可到达欧洲、拉丁美洲、北美洲、东南亚、日本、俄罗斯和大洋洲,全中国的对外贸易,就像众水奔海一样,都流向了广州。一船一船的茶叶、生丝、土布、丝织品、瓷器,从广州运往海外,又一船一船的棉花、棉布、棉纱、毛纺织品,从海外往广州。
乾隆十年(1745),瑞典的“哥德堡号”商船从广州购买了三百多吨茶叶和六十万件瓷器,在返抵瑞典的哥德堡港口外海时,不幸沉没。1986年瑞典打捞出沉船,从船上清理出九吨重的广彩瓷器碎片和几百吨茶叶,这些在海底埋藏了两百多年的茶叶,居然还能泡出茶叶清香,实在不可思议。
广州每年出口茶叶曾多达三十五万担,价值9445万银元。乾隆年间((1736—1795),平均每年出口生丝和绸缎二三十万斤;由于外商需求太大,朝廷担心会影响国内自用,一度禁止蚕丝和绸缎出口,后来改用配额制度,规定每艘英国船只准带土丝五千斤、二蚕湖丝三千斤,准带绸缎两千斤。乾隆年间当过广东学政的李调元有竹枝词云:
奇珍大半出西洋,番舶归时亦置装。
新出牛郎云光缎,花边钱满十三行。
十三行这个名称,广州人耳熟能详,但真正能够数得出十三行的人,却寥寥无几。事实上,从成立洋货公行至十三行消亡的一百多年间,行商数目是不断变化的,多时达二十六家,少时只有五六家,刚好十三家的,只有嘉庆十八年(1813)和道光十七年(1837)两年而已。道光十七年(1837)的十三家行商是:
1、怡和行伍秉鉴,商名浩官;
2、广利行卢继光,商名茂官;
3、同孚行潘绍光,商名正炜;
4、东兴街谢有仁,商名鳌官;
5、天宝行梁丞禧,商名经官;
6、兴泰行严启昌,商名孙青;
7、中和行潘文涛,商名明官;
8、顺泰行马佐良,商名秀官;
9、仁和行潘文海,商名海官;
10、同顺行吴天坦,商名爽官;
11、孚泰行易元昌,商名昆官;
12、东昌行罗福泰,商名林官;
13、安昌行容有光,商名达官。
道光四年(1824),云南人赵文恪南游广州,对这个城市的富庶印象很深,他写道:“是时粤省殷富甲天下,洋盐巨商及茶贾丝商资本丰厚,外籍通商者十余处,洋行十三家。夷楼海船,云集城外,由清波门至十八铺,街市繁华,十倍苏杭。”(郭则沄《十朝诗乘》)十倍苏杭并不是溢美之词,从一首流传下来的“竹枝词”,可以一窥当年的盛况:
粤东十三家洋行,家家金珠论斗量。
楼阑粉白旗竿长,楼窗悬镜望重洋。
十三行时代,是广州贸易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不仅造就了一批世界级的富商,同时也使整个地区变得活跃起来。商业可以对社会、政治、伦理、道德,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创造风气,创造观念,创造生活方式。
在西关这个商业区的周围,各行各业都像被磁铁吸引过来一样,行商坐贾、豪绅贵族、半唐半番、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地痞流氓,构成一个喧哗错杂的大世界。《西关纪功录》一书,记述了咸丰年间(1851—1861)西关的繁华盛况:“穗垣汇通百夷,泉甘土沃,其民机巧善权奇,财赋甲诸东南。新旧城聚居,几无隙地。捆载居积者,咸丛粹于西关厢,珍奇瑰宝,骈阗衢市上,公私倚为泉货渊薮,不逞者恒垂涎之。”
西濠口外珠江河面上,聚居着成千上万的河疍,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疍家艇,蔚为壮观,并顺着西濠一直深入到玉带濠。有摆渡过江的,有卖艇仔粥的,卖河鲜的,卖水果饼食的,卖杂货的,卖唱的,卖皮肉的,也有搭客“游船河”的,在岸上拉客的女人,在水上叫卖的小贩,断断续续的唱卖声:“艇仔粥,艇仔粥,爽口鲜香唔使焗……”“游河叹番茶共烟,食啖口果胜食宴……”还有些此起彼伏的咸水歌:“你装扮咁销魂,时常卖俏惹人嬲……”在夜晚的珠江上,聚成一幕光怪陆离的活剧。自号“花溪逸士”的清代文人黄岩,就曾收集过一些疍民的咸水歌,加以润色整理,其中一首云:
手燃梅花春意闹,
生来不嫁随意乐;
江行水宿寄此身,
摇橹唱歌桨过滘。
而美国人威廉•C•亨特在《广州“番鬼”录》一书中,则用非常生动有趣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幅道光年间珠江上的世俗风情画:
其时河面上挤满了本地船只,包括那些现在差不多完全绝迹的沿海航行的中国帆船。当时它们航行于中国南北各口岸、西里伯斯岛、婆罗洲、爪洼、新加坡,以及马尼拉等,一长列盐船排在河南岛岸边,这些船从电白和澳门的西南海岸把盐运到这里……从内地来的货船、客船、水上居民和内地来的船艇、政府的巡船及花艇等,其数目是惊人的。此外,不定期有舢板,以及来往河南的渡船,还有一些剃头艇和出售各种食物、衣服、玩具及岸上店铺所出售的日用品的艇等;另外还有算命和耍把戏的艇——总而言之,这简直是一水上浮城。这条船给人一种极好的感觉——毫不停息的活动,低微的噪音,生机勃发和愉快欢畅。
亨特说得很对,这水上的社会,就像一座浮城,它有自己独特的结构与秩序,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声音与颜色,甚至有自己的皇帝与子民。它比市井文化还要再低一个层级,是一种被城市边缘化的次文化缩影。亨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但生活在这座浮城里的人,就未必有他那种“极好的感觉”了。
西濠从第一津流向西濠口,经过西门口与太平门,太平门的位置,就在今天状元坊附近。状元坊是一条有七百余年历史的老街,早期叫通泰里。宋代广东文风大开,人才辈出,通泰里便诞生过一位亦文亦武的状元张镇孙。南宋咸淳年间,广州坊间流传着童谣:“河南人见面,广州状元现。”甚至有人在珠江边筑起一座“见面亭”(相传在同福中路龙船岗,也可以看出南宋时河南的江岸所在),专等状元的出现。
这些街谈巷议,也传到了李昴英耳中,令他兴致勃勃,声称梦见有人弯长弓射珠江,江水为之干涸。醒来占卜,结果是“当有张姓为状头”。消息传开后,有神童之称的南海人张镇孙用手指自己的鼻子笑言:“说不定就是我呢!”咸淳七年(1271),张镇孙果然高中状元,据说当年珠江水竟真涸竭,人能步行过江,往来相见。张镇孙在状元后,通泰里亦改名为状元坊。
西濠西岸衢巷毗连,千庑万牗,两边的店铺密密麻麻,参茸、银号、绸缎庄,一家挨着一家,大大小小的招牌,琳琅满目,遮天蔽日。而在西濠东岸,绣坊、绣庄、戏服店、扇坊、扇庄、金银首饰店,也是一派翠羽明珠,令人目迷五色。清乾隆年间,有三千多人在广州从事刺绣行业,而状元坊是其重镇之一。
状元坊的绣坊大多是粤绣,又称广绣,是中国四大名绣(苏绣、湘绣、粤绣、蜀绣)之一。据传创始于少数民族,明中后期逐渐自成一派。它以图案繁复热烈,颜色富丽醒目、大红大绿而著称。目前在故宫博物院有大量粤绣藏品。
明正德九年(1514),一位葡萄牙商人在广州购买了一件龙袍绣片,回国献给国王,国王如获至珍,大大赏赐了商人,从此打开了粤绣输出往欧洲的大门。嘉靖三十五年(1556),葡萄牙传教士克罗兹参观广州,发现了广州很多人从事出口贸易,其出口商品有用彩色丝绒线盘曲绣在鞋面上的绣花鞋、有彩漆绘画盒、硬木家具和瓷器等。他在回忆录中盛赞这些都是“绝妙的工艺品”。
清代广州已经形成了洋行绣庄与作坊并存的经营格局,光绪二十六年(1900),在粤海关的记录中,广州出口的绣品价值达到49.7万两。仅在状元坊就有几十家绣坊与绣品商店。鸿章、余茂隆等店铺出口的珠绣云额、珠绣拖鞋、钉珠围裙、荷包、扇套等,手感柔滑、花纹缜密复杂,色彩浓艳,极富装饰性,是典型的粤绣风格,天下闻名。
状元坊的戏服也是梨园的至爱。粤剧戏服多采用钉珠方法,在戏服花纹图案的边缘,钉上玻璃珠串,在灯光下,闪耀着珠光宝气的霓帔,华丽夺目,传统的色绒线刺绣在它面前,无不默然失色。这种工艺,就是粤绣戏服的艺人发明的。因此,粤剧伶人登台,往往首选状元坊余茂隆的戏服,“其服饰豪侈,每登台金翠迷离,如七宝楼台,令人不可逼视,虽京师歌楼,无其华靡”。这是清道光年间《梦华琐簿》一书对状元坊粤绣戏服的描述,读文如身在戏服,但觉眼前霞彩闪烁。
广州制作的戏服,不仅销往省港澳和东南亚一带,而且连琼剧的服饰,也多跑到西濠边的戏服店采购。梨园会馆就在太平门外的琼花直街,“歌妓多舟居集此”。(徐振《珠江竹枝词》)20世纪初的粤剧戏班,大都没有自备戏服的,演员要演出时,就向戏服店租用。因此,西濠边也常有名伶老倌的身影出没。从波光粼粼的水面时时飘过几声:“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西濠与火灾似乎特别有缘。一说起“火”,西关人家无不变色。当时在越秀山上瞭望台,一旦发现城中“火烛”(失火),即鸣炮示警。西关由于房屋过于密集,火灾频繁,特别在上下九设有报警处。每遇发生火警,敲钟为号,以上下九为界,北面火警连敲五响,南面火警连敲六响。但西关“火烛”往往是火烧连营,一烧十几条街,这一分钟敲下去,下一分钟说不定就要敲六下了。
以前西濠边有条打铜街,因不断发生火灾,风水先生说是名字犯了火星,所以改名为太平街,但犯火星的不止一条打铜街,在十三行有一条灯笼街,也是因为怕“火烛”,觉得灯笼二字,有火、竹部首,大不吉利,改成登龙街,却还是躲不过祝融。
道光二年(1822),太平门外一家饼店失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蔓延至打铜街,第二天烧到十三行。有一本叫《触藩始末》的书,描写十三行失火的情景:“夜间遥望火光,五颜六色,光芒闪耀,据说是珠宝烧烈所至。”又有一首描写火灾的诗形容:“祝融得势挥赤符,彤旛绛纛随风旟,火龙衙衙吐火珠,火马业业驰火车。”(谢光国《羊城火灾吟》)救火人员用水管抽西濠水扑灭,但因火势大大,水与火一碰撞,但见烟火黑白瞬间百变,极其骇人,连水管也被烤裂。
当时两广总督阮元登城,隔濠眺望,只见整个西关一片熊熊大火,浓烟卷上半空,白昼如同黑夜,不禁心痛如割,为之潸然落泪,跑上跑下城楼几次,时而仰天祈祷,时而把自己的衣冠投入火中,以示自责。大火足足烧了三昼夜,焚烧八十余条街巷,一万七千六百余户,烧死百余人,十一家洋行和各夷馆的仓储货物,约计值四千余万白银,统统烧成焦炭。最后那些熔入水沟的洋银,竟然凝结成一条长达一二里的银锭,敲起来当当作响!
不过,奇怪的是,改了名的登龙街,有一座小小的光华庙,平时没有什么香火,也没有什么灵异传说,但在这场大火中,周围的房屋全部烧毁,左右的店铺统统变成废墟,只有它巍然独存,连悬挂在门口的两个灯笼都安然无恙,令人啧啧称奇。
当大火终于熄灭,余烟在废墟中缭绕之际,十三行盛极而衰的预兆,亦已隐然可见。咸丰六年(1856)发生“亚罗号事件”,英国军舰突入省河,进犯广州,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12月14日,愤怒的广州人围攻十三夷馆,纵火焚烧。这把火直烧到天塌地裂,鬼哭神号,火势蔓延至十三行,闳宇崇楼,须臾尽成灰烬。诗人梁煦南有诗叹道:“夷祸接踵起,轰天火万团。垒垒十三行,一望颓瓦砖。”(《拱北楼古铜漏诗》)十三行独踞中国外贸舞台百余年,在冲天烈焰中,终于轰然倒塌。
1965年,广州市对西濠涌进行全面整治,全部改成钢筋水泥的渠箱。现在人民南路还有一条西濠二马路,位于西濠口附近。大观河不再通船后,逐渐淤涸,1950年代全条大观河被改为渠箱,筑起了防潮闸。1958年,广州全市的商业网点大调整,西濠口一带仍属于全市性一级商业中心,保持着百货、饮食、旅业、文化用品的商业特色。

文献资料来源:2010年7月   摘自《水城记忆》

作者:叶曙明著

索取号:TV882-09/1

本馆校对:范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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