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伊斯兰古迹二题
广州是伊斯兰教最早进入中国的海港城市,遗存下不少重要的伊斯兰文化古迹,其中以光塔寺、宛葛素墓及回回坟场最为著名。这些伊斯兰古迹是中国穆斯林各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也是中外关系史上极其重要的历史见证。
对广州伊斯兰古迹的研究早在上世纪前期就开始了,许多著名历史学家都曾参与其事,建树良多。改革开放以来,广州的回族学者们做了不少工作,其中以《广州伊斯兰古迹研究》一书为代表,在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方面成绩可观。从总体上讲,广州伊斯兰古迹的研究还只是个开头,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需要继续探讨,特别是史料挖掘上还须不断深入,争取能有更大的突破。
今在《广州伊斯兰古迹研究》基础上,对有关古迹提供一点新的史料及诠释。东麟西爪,漫无系统,厘为二题,聊备专家参考云。
一、光塔在北宋已有记载
现在怀圣寺的光塔,古称“怀圣塔”或“蕃塔”,宋元以来多认为始建于唐代,而见于文献记载则最早是在南宋,其中以岳珂、方信儒两家的著作言之最详,也是当代学者征引最多的。所以,如果必以文献记载为依据来断其始建年代的话,光塔在南宋即已存在是没有问题的,而至今没有人提出南宋以前光塔已经存在的文献根据。
实际上光塔在北宋时就已矗立在蕃坊,是广州一大胜景,作为广州是一座海港城市的象征。北宋诗人郭祥正有《同颖叔修撰登蕃塔》五言古诗一首,详细地记述了蕃塔形胜和它的功用,诗载《郭祥正集》卷20:
宝塔疑神运,擎天此柱雄;势分吴越半,影插斗牛中。
拔地无层限,登霄有路通;三城依作镇,一海自横空。
礼佛诸蕃异,焚香与汉同;祝尧齐北极,望舶请南风。
瑞气凝仙露,灵光散玉虹;铎音争响亮,春色正冲融。
眎笔添清逸,凭栏说困蒙;更当高万丈,吾欲跨冥鸿。
郭祥正,字功父,太平州当涂人(今安徽当涂)。少有诗名,梅尧臣曾叹为“天才”。熙宁间以进士知武岗县,又任保信军节度判官。曾上书神宗,请求“天下大计专听王安石处画,有异议者,虽大臣亦当屏黜”。后来王安石却“耻为小臣所荐,因极口陈其无行”。郭祥正听到后大为沮丧,便以殿中丞致仕。晚年隐居端州(今广东高要)青山。本传见《宋史》卷440《文苑六》。
与郭祥正同登蕃塔的“颖叔修撰”,即蒋之奇,字颖叔,常州宜兴人。《宋史》卷343有传。据本传,蒋之奇于宋哲宗元祐初年任集贤殿修撰、知广州,其间曾平定了广东“妖人”岑探的动乱,政绩突出,后升任河北都转运使,知瀛州。这些经历在郭祥正的《青山集》中均有记述。郭、蒋二人关系很好,郭集中与蒋之奇的诗文赠与唱答之作甚多。
据孔凡礼《郭祥正事迹编年》,蒋之奇于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十二月出知广州府,郭则于元祐三年正月到广州,二月间离广州赴任端州知州。郭、蒋二人游览蕃塔的时间应在元祐三年正、二月间的某一天。有趣的是,郭在另一首题为《广州越王台呈蒋帅待制》的七古中,不仅再一次提到蕃塔,而且还曾提到蕃坊和蕃客们的一些情况,为研究北宋广州海外贸易和蕃坊情况提供了重要资料。诗较长,我们不妨节引如下:
番禺城北越王台,登临下瞰何壮哉。
三城连环铁为瓮,睥睨百世无倾摧。
蕃坊翠塔卓椽笔,欲蘸河汉濡烟煤。
沧溟忽见飓风作,雪山崩倒随惊雷。
有时一碧渟万里,洗濯日月光明开。
屯门钲铙杂大鼓,舶船接尾天南回。
斛量珠玑若市米,担束犀象如肩柴。
据《舆地纪胜》,越王台在广州城北的悟性寺,“登台顾瞻,越中诸山不召而自至”。登上越王台,广州形胜一览无余,而最显眼的就是蕃塔。蕃坊翠塔卓椽笔,欲蘸河汉濡烟煤”一句,点明了蕃塔与蕃坊的关系,形容蕃塔状似一支如椽大笔,直指天穹,像是要饱蘸河汉的墨汁,这是十分生动形象的比喻。珠玑似米,犀象如柴,极言当时广州外贸的繁盛。“翠塔”二字可以理解为一般的描写,但也使人联想到当时光塔外观很可能被装饰成绿色,因为这正是伊斯兰教徒所崇尚的色彩。诗的后半段中有这样的句子:
邦人每逢二月二,熙熙载酒倾城来。
元戎广宴命宾客,始时海若收风霾。
群心愈喜如和气,百伎尽入呈优俳。
乐声珊珊送妙舞,春色盎盎浮樽罍。
鬼奴金盘献羊炙,蔷薇瓶水倾诸怀。
二月二日,即民俗中所谓“龙抬头”的日子,在宋代并不是一个正式的传统节日,故在《东京梦华录》、《梦粱录》一类书中均未见记载。在广州,二月二似乎是特别受到官方重视的节日,活动的中心是地方行政首脑亲自出面宴请宾客,参加活动的有当地官民,也有侨居广州的蕃客,整个活动充满中外文化交融的气氛。所谓“群心愈喜如和气,百伎尽入呈优俳”,以及乐声珊珊、春色盎盎,都是描写祥和喜庆的节日气氛,我们从“百伎”、“妙舞”等这些词语中可以感知节日中的异国情调。最末两句是画龙点睛之笔:“金盘献羊炙”的“鬼奴”无疑是指侨居当地的蕃客,而宴会上充溢着阿拉伯蔷薇水的香味,使宴会上中外文化交流的气息更趋浓郁。北宋时广州的蕃客主要是大食商人,对此,关履权先生在《宋代广州的海外贸易》一书中有详细的考述,我们不必再做引论了。至于广州二月二有蕃客参加的民俗活动,则是以往考宋史者未及论述的史事,值得我们注意并继续探索。
如上所述,郭、蒋登塔是在元祐三年的正、二月间,时间上比岳珂、方信儒对蕃塔的记载早了约略半个世纪左右。亦见方信儒说蕃塔“始于唐时”不是信口之词,应有一定根据,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文献证据,还需要不断探索。
二、明代关于光塔的两则记载
《广州伊斯兰古迹研究》收载了一些明代资料,其中明人记述光塔的文字只有嘉靖年间黄佐《广东通志》卷65的一则。这条资料十分重要,一是记载了塔顶的金鸡坠落的具体时间(洪武二十五年七月)和金鸡的下落(“送京贮存内库”);二是记载了明宪宗成化四年(1468年)曾经重建蕃塔,主其事者是都御史韩雍;三是说蕃塔重建后“以所留达官指挥阿都剌等十七家居之”。此处“所留”二字不清楚,是原本就遗留下的,还是韩雍军中所留?犹待考证。阿都剌是穆斯林名字,这不成问题,现在光塔寺周围的粤籍回族居民中是否还有阿都剌的后裔,这是值得考察的。
韩雍(1422-1478年)字永熙,本籍是江苏常州,徙籍为宛平人。正统七年(1442年)登进士,授御史,巡按江西。后以在两广军功累迁左副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以左都御史致仕。韩雍是一位“有雄略,善断,动中事机”的名将,又以诗文见长,本人有《襄敏文集》15卷传世。《明史》卷178有传。经检《襄敏文集》,重建蕃塔事未见记载。韩雍重建蕃塔,在广州地方文献中多有所见,但大抵都是黄志的转引。
明代记述蕃塔的资料,除黄佐《广州通志》有此条外,我还搜集到另外两则,兹移录如下以资研究。
明初人陈谟有《蕃塔寺》诗一首,见其《海桑集》卷1。诗云:
金天圣人面流砂,流苏帐暖飘金花。
一从蕃僧起蕃塔,常言彼此为一家。
朝朝上塔呼天应,天门只在蕃塔顶。
碧甸双晴白缠头,大师坚坐如坚忍。
梵夹斜行只自识,蛮音鴂舌听不得。
塔上金鸡四面飞,可怜宛转无定栖。
狂风吹落市人笑,何日飘萧渡海归。
陈谟,字一德,泰和(今安徽太和)人。元末学者,明初被征入京,曾“赐坐议学”,但他不愿为官,只担任过江、广考试官,以著书教授终,人称海桑先生。《明史》卷282《儒林一》有传。
陈谟的《蕃塔寺》诗是今见明代最早的关于蕃塔的资料。比之以往的记述来,陈谟突出的不是塔的导航功能,而是宗教特色,这应该是明初海禁政策使外贸活动陡趋冷落的反映。“朝朝上塔呼天应,天门只在蕃塔顶;碧甸双晴白缠头,大师坚坐如坚忍”四句,非常生动地写出怀圣寺和光塔的伊斯兰教文化氛围。诗提到光塔顶端的金鸡被狂风吹落一事,依据前引黄佐《广东通志》的说法,此诗应作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以后。但《四库全书提要》据《海桑集》晏璧序,说陈谟卒于洪武二十一年,得年九十六岁。照此,塔顶金鸡坠落时间应早于洪武二十五年。今按《海桑集》卷1有诗题为《岁己未七十又五,作百字令以自寿》,“己未”为洪武十二年(1379年),此年陈谟七十五岁,则他的卒年应在建文二年(1400年)左右,显然《提要》有误。陈谟此诗对确定光塔金鸡坠落的时间大有帮助还有,《蕃塔寺》起首“金天圣人面流砂”一句颇值得留意。
按明初人刘辰《国初事迹》中有一段记载:
“太祖尝使人察听将官家,有女僧诱引华高、胡大海妻敬奉西僧,行金天教法,太祖怒,将二家妇人及僧投于水。”
“金天教法”是何种宗教,因为尚未找到别的资料作辅证,故一向无合适的解释。我曾怀疑与祆教有关,但也只是推测而已。今见陈谟《蕃塔寺》“金天圣人面流砂”一句,不免又怀疑是元明之间南方汉人对伊斯兰教的一种俗称,其来源很可能与光塔塔顶上的金鸡有关。塔顶的金鸡原本是标示风向的,“塔上金鸡四面飞,可怜宛转无定栖。”正是最好的解释,一般人不明是理,误以为以金鸡祭天,故有“金天教”之讹传,是否如此?聊备一说待考。
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1《默德那》条载云:
“人尤重杀,非同类杀者不食。不食豕肉,每岁斋戒一月,沐浴更衣。居必异常处,每日西向拜天。今广东怀圣寺前有蕃塔,创自唐时,轮囷直上凡十六丈有五尺,日于此礼拜其祖。浙江杭州亦有回回堂,崇峻严整,亦为礼拜之处焉。主其教者或来京师,随路各回量力赍送如奉官府云。”
严从简,浙江嘉兴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进士,授行人司行人。作为行人,严从简却从未受命出使外国,后被选任工部给事中,最后只以扬州同知免官归里。仕途多蹇的严从简却是一位博览群籍的学者,在行人司期间,他充分利用外事档案,写成专记明代前期中外关系的《殊域周咨录》一书,记事详瞻,资料丰富,历来被推为明代同类书中史料价值最高的一部。如同前引陈谟的《蕃塔寺》诗一样,严书中关于怀圣寺和光塔的记载,主要着眼于寺塔的宗教功能,而且具有言简义赅,摒弃了历来辗转相沿的某些怪诞不实之说的优点。从对杭州回回堂的引证上,以及对穆斯林宗教活动“崇峻严整”的评语中,都可看出严丰富的伊斯兰教知识和他严谨的学术态度。

文献资料来源:2002年   摘自《岭南宗教历史文化研究》

作者:马明达著

索取号:B929.2/6

本馆校对:戴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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