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翅膀——红线女传略
一个地方戏曲演员竟具有世界性的声誉,不但多次获得国际性的殊荣,还被联合国有关组织嘉奖为杰出艺术家。
一个以演青春女性见长的旦角演员,虽年近古稀,居然仍能以其夺目的青春光彩辉映戏剧舞台。演艺界不少著名的专家、学者不由为之惊叹:“真是一个奇迹!”
是的,在演艺舞台的星空,尽管不断有许许多多的明星闪烁, 甚至令人眩目,但是,有多少星光能够长久地辉煌?更有几颗能给人留下长久的思忆和无尽的遐想?
红线女,不但是演艺界的奇迹,她那充满谜一样色彩的人生,更是生命的一种启迪。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造就了这个生命的奇迹,绘画出如此奇妙的色彩?
美的感召
一台柜式留声机,反反复复地播放着20世纪30年代一些粤剧名家录制的粗纹唱片;一个比柜子高不了多少的小女孩,身心投入地沉浸在这乐曲声中。此时此刻,在她的心目中,除了这些连唱词也不甚了了的粤曲,偌大的世界,一切都装在这个柜子里了。
家里偶有来客,父亲为逗客人开心,亦为了向客人显示自己有个精乖伶俐的女儿,就让她在客人面前唱上一段从柜子里学来的粤曲。起先,她还有些怯场,待到渐入情境,便惟妙惟肖起来了。甜美的嗓音虽带未经雕琢的童稚,却颇能传神,听得客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父亲自己也开心,打赏她二毫钱。她便拿着银毫,欢欣雀跃出门去了。她说不定会拿这钱去买张戏票,又一头扎进戏院里。
有一次,她病了,且不轻,问医问药无济于事,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慈母无计,忽然想起:看戏或许能驱走她身上的病魔。于是,给她一张戏票。果然,她一下子就从病床跃了起来,飞快奔到离家不算近的戏院。病自然未好,可于她而言,总比吃苦药有效得多。
这就是童年时的红线女。
红线女的父亲是个殷实的商人,思想不保守,加上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所以孩子无论男女,都送学堂就读。如果不是日本鬼子打到广州,家道中落,红线女这个邝家小女儿很可能像她的兄长们一样,最终留学外洋。那么,那些在她心中有如天籁的粤曲,终将只会在梦幻中飘零直至消失。然而,上苍似乎不想就此埋没了这个美丽的天使,有意在她命运的路途上制造坎坷,让她跌跌撞撞地踏上了艺术的征程。又或许,红线女终究逃脱不了艺术美的感召,注定她的一生无论是起是落,终究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1938年的盛夏,年仅14岁的红线女,随舅父靓少佳、舅母何芙莲进入胜寿年戏班学艺,拜何芙莲为师。师傅给她起艺名小燕红,次年春即登台献艺。
当初,家人让红线女入戏班学艺,无非是为生计,迫于无奈,但这对于红线女来说,却如进人了一个童话世界。那个每晚在梦幻般的灯光下上演着人世间形形色色悲欢离合的故事,让许多人全神贯注的舞台,在她的心中如一座圣殿,不是任谁都可以在上面随意进出的。她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能站在这曾被自己仰视的髙台上,被那么多人仰视。尽管,她在上面只是提提宫灯、走走过场的小宫女小梅香。
中国的戏曲艺术,可以说是集所有舞台艺术之大全,同时,又把这一切化为一种美的形式,以此作为表演的手段。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戏曲演员,首先就得练就一身本事。可见,戏曲演员的练功是何其之苦。何况在战乱之年,单是求生就充满了危机和苦难。从入行到“扎起”(成名)这几年,红线女始终是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过来的。在她自传性纪录片的脚本里,有关这一段生活章节的几个小标题是这样的:日本鬼子开始追着我来、日本鬼子又来了、日本鬼子含尾穷追的结果。白天练功,给师傅家做饭、洗衣,晚上演出,碰到演天光戏,更困得上下眼皮就像被胶水粘起来似的,但她依然乐呵呵,常与女伴玩得不亦乐乎,学大佬倌唱戏唱到饭也忘了吃。只要不挨饿,有戏看,有戏学,有戏演,便全然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不能说日寇侵华的暴行在红线女的心中没留下深刻的印记,但对艺术美的追求和向往,无形中使她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种可以抗衡那些丑恶暴行的力量。
1939年,荷儿已露尖尖角的红线女,早以据《红线盗盒》故事中人们所喜爱的女侠易名为红线女,在舞台上担起了一些戏份。她加盟了粤剧大师马师曾的太平剧团,辗转广西,演了许多抗日救亡剧目。当年末在广州湾巧遇因战争返不了澳门的师傅何芙莲。正踯躅街头的红线女随即与一班名演员组班演出。其时,剧团要演出由曹禺的大作《雷雨》改编的粤剧,本来,饰繁漪的是个颇有名气的女演员,但此人有个怪癖:绝不演坏蛋。在她眼里,繁漪一角她是不能接受的,宁可饰演扮相苍老的鲁侍萍。于是,这一角色就落到红线女头上。红线女当年才15岁。看过《雷雨》的人都知道,在该剧众多人物中,就数繁漪这个人物最难把握,可红线女这个艺龄尚浅、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初生之犊不怕虎,加上勤学苦练的良好基本功及前辈的支持鼓励,她的演出居然还赢得了赞誉。接下来,那个女演员又一次把一个“杀人犯”的角色推给了红线女。演得忘情的红线女,竟在舞台上动真格地拿刀狠狠地朝师傅的脖子上砍了下去。幸亏是木刀,人头没有落地,但师傅却痛得泪水直流,擦了许多天的跌打药水。师傅没有责备她,或许,师傅正为她的成功而心里暗暗高兴呢。
日军打到广州湾,红线女重返马师曾的太平剧团。一天晚饭后,红线女突然接到通知:女主角病了,今晚的主角由她上。当晚的“街招”(广告)已出:“……由青春艳旦邝健廉瓜代主演。” 这是红线女头一次担纲领衔,是她的一次最关键的“考核”。演出结束,观众一边赞誉一边深感遗憾:这姑娘的戏演得好,唱得也好,就是这名字太不好记了!于是,第二天剧团的海报上,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红线女”三个字。此后,红线女成了太平剧团的当家正印花旦,与大师马师曾演起对手戏来。
对于红线女当年的成名,曾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但都忽略了她的艺术成长过程。
作为粤剧泰斗的马师曾,曾与许许多多的名花旦合作过,所以他所演剧目的旦角戏,大多是按当时合作旦角的特长编就。红线女坐上这把交椅,首先面临的就是要演他人的戏,而且是各个不同的名角的戏。这是戏曲演员之大忌。名家难学,更何况要学那么多个,就算你学得惟妙惟肖,也难逃“似我者死”的厄运。若无过硬本领,若无独特的艺术创造,即使红线女有神助,亦难在太平剧团长久地占据正印花旦的位置,更遑论自此红遍整个梨园。
抗战胜利后,马师曾率胜利剧团与红线女在广州上演新编剧目 《还我汉江山》。红线女已有几年担纲领衔的经历了,但是,在大班的舞台上以正印花旦的身份与省城观众见面,还是第一次。谁说得上省城有多少挑剔的戏迷?有多少锐目的行尊?红线女虽是二八年华,青春美艳,可单凭这本钱是做不了票房大买卖的。人们拭目以待。红线女没有怯场。
狭隘的星空
自1947至1955年,红线女在香港上演了无数的舞台剧并涉足影坛,共拍下了近百部电影。舞台剧中有许多是盛演不衰、传留至今的传统或新编剧目,其中不少是具有强烈红派艺术色彩的保留剧目。电影方面,除了商业性质的,红线女也拍过不少的名著,创造过粤语电影年度票房收入的最高纪录。很多影片,至今香港无线与亚视两大电视台还多次重播。更具有历史意义的是,1951年,作为 红派艺术的突出象征——红腔一下得到了戏剧界和观众的确认,自此对整个粤剧唱腔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老残游记》中王小玉唱的梨花大鼓,好到令人说不出、学不来。主要的原因是,她把西皮、二簧、梆子以及昆腔、小曲等调子拿过来融进了她的“大鼓”里。红线女似乎从中感悟到了什么。她如饥似渴地读书,甚至请老师教授外语,不惜重金聘请京剧名家为师,一学就是三年。她留心观察,揣摩不同剧种的表演、声腔,特别是京、昆两大剧种的精髓。她广结师友,交流切磋,还专门向两位西洋歌唱家学习美声唱法。拍电影,更成了她重要的学习手段。 电影表演完全有别于戏曲的写实主义,给她塑造人物带来了极大的教益,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像旁观者一样看到自己的表演,一边吹毛求疵,一边修正自己的不足。拍电影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和轰动效应,远远不及她为此而感到的兴奋。
1951年春,红线女在广州做贺岁演出,一位老前辈看戏后对她 说:“阿女,你的声音这么好,应用心思唱出自己的特色来! ”一言点醒有心人。返港后不久,红线女便在新组的宝丰剧团头一个新剧目《一代天娇》里下心思去尝试唱出自己的特色。表面上看,红线女的心思就用在一首主题曲之上,但实质上,红线女在做一次鲤鱼跳龙门式的艺术超越。单单这一首曲,她可以说是调动了从艺以来学到的全部技艺和所有的经验。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讲,红线女这样做无非是想把它唱得更美,然而,就是为了这个美,这个只属于红线女创造的美,她启动的又何止技巧与经验,她是用整个生命去发现、去创造啊。对红线女而言,这不过是她在对美的追求的道 路上,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不自觉到自觉走出的第一步。
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尽管也有严肃艺术,但在金钱的冲击下,已成凤毛麟角。电影出现了 “卖影花”的现象,其状酷似今天 的“卖楼花”。粤剧舞台的粗制滥造更是司空见惯的事。剧院里每晚上演的几乎都是“新戏”,而这“新戏”的剧本却又往往都是当天下午才到演员手里,甚至没有剧本。台上忘词了,就临时编造, 红面关公唱出黑面包公的词也时有发生。演员累,观众厌,恶性循环,一发不可收拾。为了招徕票房,偶尔也来一下群星荟萃,利用明星效应制造一时的轰动,终究也是无补于事。谁也不知道如何摆脱这一困境,谁也不知道这种现象何时才休。红线女实在忍不住了,揭竿而起,她要组织一个对得住观众、对得住艺术、对得住艺术家良知的“真善美”剧团。真、善、美是人类自由在理性、行为及情感的三个维度,自由为人类美之极致。红线女试图以艺术的美去展示真和善,希望现实中不堪重负的人们能通过舞台去享受美给身心所带来的自由。真善美剧团排演的第一个剧目是改编自外国剧目的《蝴蝶夫人》。红线女特邀粤剧界的泰斗——马师曾、薛觉先与她一起领衔演出。为演好这个戏,红线女东渡日本45天,足迹遍及整个日本,对日本人的生活习惯、饮食起居到其文化艺术,都做了细心的考察,并请来中联电影公司的四位导演协助排练。没有排练场,就等戏院夜场散戏后从午夜排到天亮,音、美、服、化、 道,各部门—丝不苟,力求创意出新。这种精神感动得日本驻港领事夫人也主动跑来忙前忙后,像是做自家的大事。
剧目上演了,反映很好,上座率也很高,但红线女没有钱赚。 可红线女虽然没钱赚,但很开心,她说:“这是金钱买不来的!” 接着,她又推出了《清宫恨史》。红线女说这是“前无古人,目前还未有来者”的粤剧演出活动。再接着,她又排演了《昭君出塞》,使红线女的《出塞》成了不论男女老少都传唱的红腔名曲。最后,她又演出了由莎翁名著《威尼斯商人》改编的《心头一磅肉》。两年时间,为了“真善美”,红线女真的付出了心头的一磅肉,最终她心力交瘁,卧病在床。但是,在病中她仍苦苦思索:粤剧,该往何处去?她很想回广州看看,想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粤剧是怎么搞的,那些早几年已回去工作的同行,他们的感觉又是怎么样?
友人的帮忙安排使红线女如愿以偿,她与马师曾一起前往北京参加国庆六周年的观礼活动。
在北京,红线女见到了周恩来总理,并和他亲切交谈。她看到了象征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并阔步迈向未来的阅兵,认识了全国各地的艺术大师。随后,她还到了哈尔滨、大连、天津、靑岛、上海、杭州等地参观,并看了戏,许多的朋友、同事、亲人、领导,都希望红线女能回广州工作。面对祖国母亲的亲切呼唤,红线女激动得只说了一句话:““我回来得太迟了!” 1955年12月14日,红线女携儿带女返回广州。19日,广东省、广州市文艺界举行集会欢迎马师曾、红线女回广东粤剧团工作。
1956年春,马师曾与红线女在文化公园中心台与阔別了五年的观众、乡亲见面,三万多人闻风而动,挤得文化公园水泄不通。

凌云
红线女回到广州工作以后,她办真善美剧团时所产生“粤剧该往何处去”的困惑得到了最圆满的解答,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1956年,广东粤剧团重排《搜书院》,准备赴京演出。剧本做了重新整理,阵容也进行了调整,由红线女和马师曾领衔主演。5月初, 该剧与首都观众见面。刘少奇、周恩来观看了演出,并到后台看望了演职人员。
演出引起了轰动,首都各大报刊纷纷发表了以梅兰芳为首的名家们的评论文章。梅兰芳在文章中由衷地赞扬了红线女的表演:红线女扮演的翠莲,表现了一个刚烈而又腼腆可爱的少女形象。红线女在体现剧本所揭示人物的思想矛盾及发展上,更是细致深刻。 在柴房的一场戏,表面上好像没有身段,其实处处是身段,时时有“脆头”。书房和最后一场两人“合扇”的身段都很优美精练, 唱腔运用了正确的发声方法,而且富有感情。田汉看过《搜书院》 后欣然给红线女题诗云:“歌倾南国刘三妹,舞妙唐宫谢阿蛮。” 周恩来总理热情地对她说:“你唱得不错,你的表演内心活动很细致。”后来还说,粤剧是“南国红豆”,应受到重视! 5月24日,周恩来为广东粤剧团题词:“批判性地接受民族文化遗产,创造性地发展地方戏曲音乐,使祖国的文化艺术放出新的光彩。”周恩来的题词,道出了红线女这么多年来想说又不知怎么说的心声。啊!这不就是她所要追求的吗?想起办真善美剧团的酸甜苦辣,红线女激动得双眼发潮。今后,终于有明确的方向和目标了!
《搜书院》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成了戏曲电影。其后,香港20 多家影院同时放映该剧,半月内观众达60多万人次,相当于是当年香港最卖座的六部美国电影的总和。随着红线女的不断演出,“红腔”风靡海内外讲粤语的任何一个角落,甚至传到了完全听不懂粤语的外国人那里。1957年的七八月间,红线女随中国青年艺术团赴苏联莫斯科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友谊联欢节”,并以《昭君出塞》和《荔枝颂》两曲参加了东方古典歌曲比赛。尽管存在着语言的障碍,但人们似乎都从她那低回、抑郁、如泣如诉的行腔间感受到了王昭君拜別故国和亲人,面对塞外茫茫的草原而未卜前路的那种幽怨情怀;从她尤似花腔女高音又独具岭南民歌风的《荔枝颂》里,读懂了一个叫卖荔枝的中国岭南小姑娘面对丰收的喜悦。 两首风格迥异的曲子,红线女用她那迷人的红腔处理得游刃有余,倾倒了各国的艺术家。联欢节为表示对她的表演艺术的高度评价,给她颁发了金质奖章。获得荣誉是值得高兴的,但此行令红线女最感欣喜的,是利用这难得的机会请教了众多的名家,学了许多日夜渴望学到的东西。
红线女如饥似渴地学习,如饥似渴地演戏,如饥似渴地想把最好的戏奉献给她心爱的人民。在她的眼前,天空突然变得那么开阔,可以让她展翅翱翔;舞台豁然变得那么宽广,可以任她纵横驰骋。她和剧团的演员们一起上演了许多优秀的传统剧目,以及许多新编的古代和现代剧目。她在《剧本》月刊上发现了田汉的《关汉卿》,立刻就产生了要排演它的念头。这个戏很适合她与马师曾演出,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剧中那个有着万般柔情而又刚强不屈的人物——朱帘秀深深地吸引了她。很可能,剧中的朱帘秀与红线女同是戏曲演员之故,使红线女觉得在人物塑造方面就具备了很好的条件,但更可能的是,在朱帘秀这个人物身上,集中地体现了红线女所追求的真善美,使她禁不住为其遭遇而感动,不演不快。果不其然,马师曾、红线女同台演出《关汉卿》,产生了珠联璧合的艺术效果。
剧本的内容,首先表现的就是与邪恶斗争,通过斗争展示了关汉卿与朱帘秀二人真挚的情谊。这一切让马、红二人演起来,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诗化美的效果,单是其中的一场《蝶双飞》,就令观众销魂,而在这美的面前,假、恶、丑销声遁形。
毛泽东看了粤剧《关汉卿》的演出。那是在武昌召开的中国共产党八届六中全会期间,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及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观看了马师曾、红线女精彩绝伦的表演。看完戏,毛泽东欣然给红线女挥笔题词:“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在摘录鲁迅这两句诗之前,毛泽东还写了几句话赞扬红线女,说她“变成了劳动人民的红线女”!红线女感慨万端。事后,她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了《在人民的舞台上》一文,以抒胸臆。
随后香港电影界来拍了《关汉卿》的《蝶双飞》一折。上海电影制片厂和珠江电影制片厂联合起来拍了全剧。粤剧《关汉卿》演到了朝鲜并进京为建国十周年献礼,演遍了两广城乡,成了粤剧的一座辉煌的里程碑。
如果说《关汉卿》是粤剧的一座里程碑,那么,把现代戏《山乡风云》喻为粤剧的一座纪念塔就一点也不过分。《山乡风云》不是红线女演的第一部现代戏。早在这之前,她就演了《刘胡兰》《红霞》等戏。她塑造的刘胡兰形象,连周总理看后也大吃一惊地对她说:“原以为你这么纤弱,不适合演这类戏,谁知你竟演得这么成功!” 在《山乡风云》中,红线女演的是一名有文化的解放军女连长——刘琴。对于红线女来说,女连长的生活几乎全是陌生的。为演好这个戏,剧团安排她到部队“当兵”去了。这和当年去日本体验生活的心情不无共通之处,但所处的环境和人物的要求就不一样了。她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也有别于过去。她和剧团一起到农村去与农民生活,又到部队去“当兵”。摸爬滚打,跋山涉水,她每天也弄得浑身汗水泥水的。刘琴是个神枪手,那么红线女即使枪法不好,但起码也要会打枪。步枪卧射训练,常常是趴在地上半天不能动的,呼啸的枪声吓得她心惊肉跳,累了半天,成绩还是 “光头”。幸亏手枪射击的成绩还算不错,打中个九环,总算给了她一点点鼓励。
1965年,中国大地上风雨欲来,文艺界草木皆兵,敏感的人早已惴惴不安,而红线女似乎浑然不觉。不许再唱小调吗?那我就在梆子皮簧体系里变出个比小调还要美的腔调来。红线女的敏感,从来只表现在艺术上。
名家汇集的《山乡风云》在中南地区戏剧汇演中一炮打响,被誉为革命化与戏曲化结合的榜样。随即,全国20多个不同剧种的剧团翻演了此剧。1966年1月,《山乡风云》进京演出。在全国政协礼堂、人民大会堂内小剧场、中南海怀仁堂、解放军学院礼堂、人民剧场、五道口剧场等处一演就是半个月。其时,文艺界对文艺创作发表意见已出现噤若寒蝉的情状,但无数权威报刊和人士,还是止不住交口称赞《山乡风云》,特别对红线女在剧中饰演的刘琴更是推崇备至。
在这个戏里,红线女除了极丰满地塑造了刘琴这一人物外,在她的“红腔”方面也有了新的突破和发展,传统唱腔经过她的再创造,唱得新声迭出,异彩纷呈。周恩来、叶剑英、廖承志等领导人看了戏,接见了演职人员,都称赞这部戏好。人民爱看这部戏,几乎所有的粤剧团都演过这个戏。
一次,红线女带团到深圳一个小乡镇去演该剧,一口气连演了10场,连香港也涌过来不少观众。那时香港人过来,都习惯买几瓶酒带回去。可看到精彩处,忘情地拍掌把手中的酒瓶也拍掉了。酒瓶碎了,一时间酒香四散,和着红线女缭绕的声腔使观众飘然欲醉。
沉重的翅膀
从南国百花园中的一颗“红豆”到“劳动人民的红线女,从不自觉地对美的向往到有目的、有理想地创造美,红线女作为一个演员,始终抱着一种美好的愿望,奋力地振翅飞向一个比一个更完美的艺术境界。
严格地说,她是不懂政治的,更别说是政治斗争了。早在20 世纪50年代初,她与马师曾在广州参加《珠江泪》及“抗美援朝义演”后回香港,当局就曾以“赤化”的罪名对他们进行恫吓。当时,马师曾说:“我只是个演戏的,我就知道演戏,哪里有戏演我就去哪里,不懂什么赤化不赤化。”在当时,这也是红线女的心里话。如果再要加个注脚,那就是:我觉得它美,我就去演它,管你合不合时宜,能不能赚钱,会不会讨一些人的好!红线女演《昭君出塞》《搜书院》《屈原》《蔡文姬》《关汉卿》《李香君》,演《刘胡兰》《红霞》《山乡风云》,是因为她觉得美,也愿意演。后来她从“文化大革命”的“牛棚”里“解放”出来去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同样不能排除她觉得这个戏也有它美的地方。

飞越生命
1979年,红线女得以重新站在舞台上。红腔又可以高唱了!以红线女为首的中国广东粤剧团于1980年三四月间出访新加坡后,应邀于5月至7月在香港、澳门演出。5月22日下午,红线女如期抵港。 香港九龙红磡火车站外万人攒动,水泄不通。香港当局出动大批警察维持秩序,以防不测。这种局面只在英女王访港时有过,而这一次比英女王访港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一睹红线女风釆,不少市民一大早就来到火车站。遗憾的是没有多少人能在当天见到红线女出站,因为无法通行,迫使接待人员另寻通道护送红线女安全离去。
红线女在香港演出期间,这个大都市万人空巷,当地报界喻之为香港刮起了 “红线女旋风”。有幸一饱眼耳之福的香港观众惊呼:“红线女神釆依旧不减当年!” “虽历磨劫,更显炉火纯青!”期间,红线女与香港粤剧界举行了 “省港红伶大会串”演出,参加者近300人。香港演艺界感到:红线女的到来,使沉寂多时的本地粤剧重现生机。
港、澳演出归来,红线女着手她重返舞台的第一部戏《昭君公主》,这是根据曹禺话剧《王昭君》改编的粤剧,是从人物到立意都与她原来所演的《昭君出塞》完全相反的一个戏。不少人反对排演这部戏。因为这是红线女复出后的第一个戏,弄不好就等于自砸牌子。但是,红线女选择它,恰好是为了对自己进行挑战。一个是演了近30年的、早已是家喻户晓的《昭君出塞》,而且《昭君出塞》已是脍炙人口的“红腔”代表作;另一个则是剧本刚发表便招来微词的《昭君公主》,只有红线女,才能使两个不同的王昭君都光彩夺目地并立在粤剧舞台上。《昭君公主》的演出得到了观众的认同,并获得了文艺界的多项殊荣。
其后,红线女又排演并主演了现代戏《陈铁军》,同样造成很大的影响。
1982年,应加拿大温哥华中华文化中心和美国旧金山文化中心的邀请,由广州粤剧团组成的以红线女为首的中国广东粤剧团赴温哥华、埃德蒙顿、蒙特利尔、多伦多、纽约、旧金山和洛杉矶等地访问演出。57天内共演了39场,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国内粤剧团首赴北美访问演出。红线女主演的《搜书院》《昭君出塞》,不但激起了海外赤子心底的思乡狂潮,更倾倒了金发碧眼的外国观众。美国戏剧评论家爱德华•罗斯惊叹,《搜书院》的演出是“奇妙的演出”!美中友协主席罗森说:“我虽然听不懂红线女的唱词,但她的表演很动人,她是一位水平很高的艺术家。”联合国交响乐协会主任伊格看了《焚香记》兴奋得高声大叫:“中国粤剧的艺术性很高,演得很出色,看最后一场时,我差点哭起来了!”美籍华人钢琴家李献则认为该剧大可与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媲美,盛赞其为“优美、伟大的演出”!
从加、美访问归来,红线女又准备北上进京演出。这是她“文化大革命”后首次上京演出。回首当年多次进京,毛主席、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鼓励和关怀,更想到第一次赴京参加国庆观礼的情景,红线女的心情极难平静。
首场演出在首都人民剧场举行。1983年元旦前夕,在中南海怀仁堂又演出了两场。一样亲切的接见,一样真切的关怀,一样诚挚的鼓励,一样热情的祝贺,顿使红线女感到,自己还像当年回国时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充满朝气,使她想到了无数值得回忆和追思的美好。为了这美好,红线女在香港影视出版社出版了《红线女小传•日记•文选》一书。
回忆是美的,但只停留在回忆上则是一个人年老的标记。红线女不仅有回忆,她还要总结,并借总结进一步拓新。她开始筹备一个前所未有的戏曲演员的独唱音乐会——“红线女独唱会”。
金秋十月,红线女值广东省艺术节之机,向国庆献上她的一份厚礼——红线女独唱会。独唱会在中山纪念堂隆重推出。其后, 便到其他城市上演,最后一直演到北京。著名音乐家李凌在《音乐漫话》中给红线女的演唱艺术极高的评价,认为红线女在粤剧女声中,是一位承前启后的艺人,影响国内外,在我国民族声乐艺术上独树一帜,并占有重要的位置。1985年4月,亚洲协会表演中心给红线女颁发了“杰出艺人奖”;联合国交响乐协会授予红线女“杰出艺术奖”。
从站在留声机柜前听粤曲的小姑娘到今天蜚声海内外的艺术家,红线女凭着她对美的不倦追求以及过人的勇气、毅力,凭着一双独特而美丽的翅膀,终于飞上了艺术的蓝天,自由翱翔。
独唱会以后,人们都以为年近花甲的红线女,其独唱音乐会将为她的艺术生命画上一个辉煌的句号,红线女从此会退出舞台。 红线女艺术生命中这一难能可贵的第二个春天,到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时候了。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她举办了独唱会后的10 年——1994年末,她竟率广州红豆粤剧团又一次进京演出,并主演了现代粤剧《白燕迎春》,而且光彩依然不减当年,使北京文化界为之震惊:是什么灵丹妙药令红线女的艺术青春常驻?记得有一位伟大的哲人曾说过:人类社会任何伟大的物质方面的发明、创造, 都会带来同样巨大的负面,都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其当初的魅力,唯有美的创造对人类没有负面影响。美,可以超越时空;只有美,能够永恒。
在庆祝梅兰芳、周信芳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活动中,江泽民等中央领导人,在京接见了部分著名艺术家并与大家举行了座谈。会上,红线女说:“搞艺术,就得有点一往无前的精神。”
对美的追求,使红线女超越了生命。
红线女不但自己追求美,创造美,而且还努力要把这美扩展开来,传递下去。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她就力主培养年轻一代的粤剧艺术人才。“文化大革命”后,她在拼命地排戏演戏的同时,也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这方面的工作。她先后成立了几个青年粤剧团,亲自担任老师和艺术指导,无私地把自己的成功之道传授给下一代。在她的努力下,许多英才崭露头角。为此,美国华侨曾赠给她一个刻有“桃李满门”的银碗。她还把“红线女独唱会” 所得的收入70余万元拿出来成立了一个“红线女培养新苗基金”,全力支持粤剧未来人才的培养事业。1994年,广东省文化厅、广东省剧协和广东粤剧工作者联谊会共同举办的“广东首届粤剧演艺大赛”所评出的10名金奖、20名银奖、46名表演奖所颁发的奖章和奖金,就是全部由“红线女培养新苗基金”支出的。
1990年,在她的倡议下,广州市成立了一个志在培养精英粤剧人才、出好戏的靑年粤剧团:广州小红豆粤剧团(后易名为广州红豆粤剧团)。红线女亲任团长兼艺术总监。
谁也无法估量,红线女在培养粤剧人才的工作上做出何等巨大的贡献。很多人都难以明白,红线女究竟从何处来的这么多的精力去领导和建设广州红豆粤剧团,但有一点是有目共睹的,那就是她遍布各处、现在仍是各剧团艺术骨干的学生,还有红豆粤剧团这几年来所取得的成绩。
广州市政府建造了一座“红线女艺术中心”。用常人的眼光看,这是政府在收集这个大艺术家的“遗产”,以造福下一代。可红线女自己却打算:利用这个机构,更有利地培养一批承前启后的粤剧英才。
不时有人半开玩笑地问红线女:“女姐,究竟是什么样的养生之道,使你越活越年轻,越长越漂亮?”红线女报以一个动人的微笑。提问的人莫名其妙。你没有看见吗?那笑,多美啊。是美,使红线女青春常驻。是美,使红线女成为了红线女。

文献资料来源:2016年11月   《劳动人民的红线女》下册

作者:铭之

索取号:K296.51/193/1

本馆校对:曹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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