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画家冯钢百
一、初出茅庐 学做纸扎
冯钢百(1883--1984),广东新会县古井区田寮村人。父亲长期在美国纽约、三藩市充当餐馆、洗衣铺的杂工,由于他嗜赌如命,日与淫朋赌友为伍,侨美多年,囊空如洗,无力接济家庭。祖父年老在乡,又染有阿芙蓉癖,坐食山空,家境逐渐贫困,遂致钢百13岁辍学,由祖父央人带到广州做童工。冯钢百从小对绘画饶有兴趣,经常在村中壁上涂鸦,画得有纹有路,乃由族人介绍到一家纸扎店工作。纸扎铺全部制作专供丧家购买的灵屋、香车、冥桥、金童、玉女、魂幡等类封建迷信焚化之物,这些纸扎的人物头像制作,需要画眉、描眼、点唇、涂脂;灵屋、冥车、彩桥,还要浓墨重彩描绘。由于钢百自小喜爱丹青,除了干竹扎纸糊的粗活,还要帮做冥器的彩绘工作。纸扎作坊工作时间往往延至深夜,里面阴暗潮湿,蚊蚋又多,钢百被叮得难耐,一掴一掌血。工作三年,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当时他一面做工,一面拜师学习写真(绘人像画),由于过于劳累,体力渐觉不支,因之辞去这一工作。
随后到一家广州彩祥绸衣公仔铺当学徒。这个行当并不比纸扎铺好多少,虽然还是与剪刀浆糊打交道,但是日夕为化学公仔和木偶裁制彩衣,工夫要求要细,公仔穿作要俏,一些杖头木偶和提线木偶的衣饰要长期和观众见面,不比纸扎冥器摆它几个晨夕即行烧掉,制作工序教纸扎的难度显然要大得多。冯钢百在那里干了一年终因老板刻薄,对其从师学习写真诸多刁难。钢百不堪其虐,愤然离开绸衣公仔铺,另作他谋。其时钢百离乡已经四年,常忆童年旧侣,思家心切,乃决定返古井故里一行,看望久别的乡亲。
二、遭匪架绑 破网高飞
冯钢百从广州乘船到新会返古井原籍,要经过古兜山麓。古兜山丛林峻岭,古木森森,历来为土匪啸聚的渊薮。绿林踞山为王,在附近干着剪径抢掠,掳人勒赎的勾当。当时这帮匪徒探悉有一金山富翁携眷由省城返到新会县域,准备回乡探亲,乃在四处布下爪牙,准备标参勒赎。岂料这一富商由江门上岸,不到会城,迳回老家,得以漏网,不为所算。其时适冯钢百年轻好靓,衣冠楚楚,提一半旧皮箧途径其间,匪徒误冯为预图中的“金山少”,乃从莽丛一跃而出,将之绑票,而细检行囊,一无所有,众贼大失所望,故将冯紧缚投置山中岩洞,翌日再作发落。群匪没有钓到大鱼,只获虾毛,心殊不甘,为此倾巢而出,再行四方侦察富商行踪。至是古兜山贼戒备稍疏,冯钢百乘机挣脱捆绑绳索,夤夜越寨狂奔,脱离虎口。钢百惊魂甫息,因怕遭匪报复,不敢再回古井,乃绕道回到新会,向亲友借到一笔盘缠,远走高飞,前往香港另谋生路。
到了香港,冯钢百找到同乡冯亚荣,亚荣比钢百长三岁,为人正直仗义,乃收留钢百同住在一低楼的阁楼,日中二人打些零活过日。不久,亚荣认识了香港茂利轮船公司属下的一艘轮船职工新会同乡伍某,乃向他推荐钢百到轮船充当杂工。该轮是行走墨西哥航线的中等客货轮。冯在香港下轮出海,经过一个多月海上的颠簸,终于在墨西哥抛锚舶碇。冯钢百与装卸工一道起卸货物,和船上的二副福成与一些海员上岸。他们浏览了墨西哥城的绮丽风光,并到皇家博物馆徜徉。冯看了博物馆陈列的琳琅满目的西洋历代名画,驻足凝神,大为倾倒。
三、二副提挈 留学墨京
冯钢百自此随轮船由香港往返墨西哥多次,与二副福成逐渐亲近起来。原来冯在广州写真馆学过人像画,在漫长的航途中,当风浪稍平的时候,他便为一些海员素描画像。他画的速写、白描和水彩、油画人像形神毕肖、栩栩如生,深得福成的赞赏。一次冯钢百在船舷构思一副海景布局,福成来到冯的跟前,和他谈起西洋画的创作技法问题。在黄昏落日的夕照中,他俩娓娓细谈,没完没了,从而撩起了钢百出洋学习油画的初衷,他天真坦率地对福成说:“二副先生,能否请你帮个大忙,到了墨西哥城,我想辞去现在这份工作,在那里半工半读,学习油画。但我在墨西哥人地生疏,还想请你送佛送到西,替我找份工做,成全我这一愿望,如果能得到您的提携,您这恩主我将永远不忘!”福成原为墨西哥的华裔,远洋航务专科学校毕业,为人胸怀豁达,喜欢奖掖后进,觉得此子矢志可嘉,而且看过他的习作,认为能得深造,将为有用之材。福成沉吟片刻,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说:“这很好,有志者事竟成,我试和你想想办法看。”经过福成多方推荐,终于把钢百介绍在一间开平人开的洗衣馆做洗濯工兼浆熨手,一面兼习绘画。
当时墨西哥相继发现金矿,需要大批劳工开采,同时,为了贯通南北美洲的交通,他们正大举兴办铁路,而劳力奇缺。一些持有出国证件航海的海员,多离船登岸另找工作,墨西哥移民局对此亦眼开眼闭,不大过问,冯钢百就在这一情况下进入洗衣馆工作的。冬天的墨西哥天气奇寒,朔风凛冽,冯钢百泡在水中漫无休止的洗濯衣物,而晚上又要去墨京画院补习,时间非常紧迫,经常只啃两块硬面包过餐。好在钢百在广州彩祥绸衣公仔铺时学会了绸缎的浆熨工作,驾轻就熟,干来显然顺手得多。
他在氤氲潮湿的熨房工作中,仍念念不忘他的绘画专业,每当工暇,他不失时机地到市中心区的教堂,近郊峡谷中的古堡,迤逦堤岸的海滩和广漠无边的牧场写生作画。他的风景、人像得意之作,不断在他的浓墨重彩中塑造出来,得到墨京名画家刁文的赏识,破格推荐他到墨西哥国立美术学院半工半读。学院对工读生安排了早、午、晚三班上课,任由学生按照自己的实际情况自行选择。钢百与洗衣馆老板商量后,决定到画院上早班课,午、晚在熨房工作。这样的工读生活,他足足坚持了五年之久。他最初用木炭素描石膏像,以后专攻人像写生。他的油画佳作《洗衣女》《工匠》等曾选在墨西哥全国美术展览会上展出,博得各方高度的评价。
四、赴美深造 历尽艰辛
他在墨西哥国立美术学院将毕业时,去拜访平素深爱自己的教授孟罗萨画家,向他透露自己想到美国再行深造的愿望,希望得到老师的援助。由于钢百是孟罗萨的得意门生,他赏识钢百艺才横溢,志向高远,遂慨然应允为他解决困难。不久孟罗萨替他办了赴美的出国手续,并亲自找到美国驻墨西哥的领事,证明钢百是该院出类拔萃的高材生,极有造就前途,请批准他到美国留学,成全他梦寐以求的愿望。美领事随即签发护照,使冯钢百顺利到达美国三藩市。那时他只是一个23岁的小伙子。
1906年冯钢百从墨西哥抵达美国三藩市,随即去唐人街找到自己幼时的同学赵恒。赵父在唐人街开了一间盛隆家俬店,央得乃父同意,冯遂在家俬店里的一间杂物房安顿下来。由于初到,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而且不谙凿斧,冯在家俬店一时派不上用场,只得在旧金山权充临工。在水果收获季节,则替果场主收摘水果,筛选完毕,装箱外运。有时也到华人馆充当厨役,捧酒端菜,借以糊口。水果收获完毕,进入淡季,钢百不得不另找营生。有时为了多挣几个钱,甚至连装火药喼的危险工作也去做。火药喼是火药枪(猎枪)的子弹底座引爆物的装置,弄得不好,一声爆炸,大有丧命之虞。但此工种,工资较高,且找其他临工也不易,因此只好铤而“卖险”,足足干了二年。这期间,虽然积了一点钱,但想到这样打东家做西家,居无定所,长期呆下去,也非办法,于是,决心前往纽约,希望得到侨居纽约的亲属相助,能够完成自己的学业。
钢百的父亲、伯父都在纽约,父亲因嗜好多端,了无积蓄,无能为力。后由伯父汇点款凑足旅费,前往纽约,另谋出路。
1908年,钢百到达纽约。他和父亲、伯父等人萍踪聚首,自甚欢喜。当时钢百表示要到美国美术研究院深造的强烈愿望,不料遭到长辈的普遍反对。他们认为,画公仔(即画人像)是最没出息的行当。伯父说:“你出去纽约大街看看,多少地上摆着美术学院毕业文凭的人,在街边替人写生画像,他们沿街兜售画幅,成为‘斯文乞丐’,美国开办这门专门,简直误人子弟。还是在我的洗衣铺帮手为好!”他父亲也帮腔说:“眼下孙大炮(孙中山先生)正在纽约搞反清的革命运动,美国的留学生很多被牵着鼻子走,一旦误入这个歧途,杀头都有你的份!”他们七嘴八舌,大加训斥,给钢百泼了一瓢冷水。但他并不为此气馁屈从,竟自悄悄地参加了报考,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美国卜忌利美术学院,以后又被纽约第九街学生美术研究院取录为研究生。钢百就以这种惊人的学习成绩回答了父辈的强烈反对。
当美术学院取录通知书送达其伯父开的洗衣店时,送喜报的校役还连声祝贺,其伯父也就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安排他在洗衣铺做工,一面让他上学。但从此对他严加管束,不让他参加一切政治活动,避免在外惹是生非,要他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后辈。
冯钢百在纽约的工读生涯,足足持续了12年之久。他对笔者说:“我十多岁漂泊到墨西哥和美国半工半读,大部分时间是在餐馆和洗衣铺打工度过的,几乎整天都泡在蒸汽氤氲的高温中,可以说我的年轻时期是在蒸笼中烤大的。”这段话确是他在墨、美工读期间的写照。
冯钢百在美国学生美术研究院快要毕业时,他的一位油画老师对他说:“你在美国画的人像,画得很有特色,富于魅力。但是创作对象大都是白种人。你是中国来的画家,你将来回到中国去,要去画中国人民的儿女,通过这一优秀民族的生理特征和社会特征,刻画出人物的独特性格,表达出东方人固有的感情。这样才不失为中华民族卓越的画家。”他听后对此深有所悟,时记在心。自后经常在华侨中物色创作对象,画出了《马伕》、《飘泊者》一类富有浓郁中国情调和炎黄华胄独特性格的佳作。
五、回国办学 创办市美
1920年,一位来到美国的中国高级官员陈某,被派到纽约洽购军火,他经常来往于北京、纽约和华盛顿之间,与冯相互认识。一次陈再度来美时,特地找冯会晤,郑重告知:“中央教育部长蔡元培先生闻悉你在美学有所成,画名远播,倾慕非常,特托我捎来一个口信,殷切盼你早日归国来京担任教席,培育祖国人材。”冯得蔡元培盛情邀请,正中下怀,喜出望外,遂于1921年束装就道,由美回国报命。
冯钢百回到阔别多年的广州,目睹岭南的山山水水和人物风貌,分外亲切。他打算在广州逗留一段时间,一晤亲朋旧好,再行北上。当时冯住在长堤兴隆街三十号三楼,除了访友会客,每天照例外出写生。一次,他到北郊五层楼作画,发现一位年青人亦在那里拨墨挥毫绘国画。休息时他俩同坐聊天,始悉这位青年画家原是留日归来的国画家梅雨天,于是两人一见如故。梅介绍冯钢百与留日同学当时画人胡根天认识,由于同是画坛名士,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当时广东省教育厅长许崇清,闻冯钢百回到广州,非常高兴,许以爱才著称,乃慕名请胡根天陪冯前往会见。冯简述了应蔡元培之邀归国执教之意,并谓京华画人云集,有此观摩机会,实在难得云云。许崇清听后婉劝冯钢百留在广东为桑梓培育人才。并说而今欧风东渐,广州面临港澳,得西方风气之先,油画艺术,易为粤人所接受。而京华道远,西洋艺风难及,何况该地目前仍以国画为宗,油画看来一时还难以流布。许崇清并向冯提出打算在广州开办一间美术专科学校,初步决定由教育厅拨出1800元作为开办费用,校长由许崇清兼任,任命胡根天为教务主任,冯钢百为写画主任,校址设在中央公园后面,暂时因陋就简,搭棚建校招生。许崇清说得娓娓动人,冯钢百终于接受了这一建议,欣然就任了广州市美术专科学校的写画主任职务,为此,去函蔡元培告以未能赴京,表示歉意。
六、蜚语流言 不屑一顾
冯钢百与胡根天合力创办市美五年,成绩卓著,仅以第一届毕业成名的学生就有伍千里、陈语山、吴子复等多人,名师出高徒,人才辈出,誉满岭南。该校到了后期,由于教育界派系斗争,某一学阀妒才忌能,有意散播谣言,捏造冯钢百与胡根天争夺市美校长、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谰言,进行挑拨离间,加以中伤。冯钢百听到这一流言蜚语,大为恼火,愤然说:“世俗眼光认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如果我冯某人要争名于朝,也早就应蔡元培部长之邀赴京就任高席去了。如果要争利于市,更应长留世界第一大埠的纽约,与画商合作,鬻画售金,也就不回祖国做穷教师了。我冯某人骨头是硬的,让那些犬儒狂吠去罢。”为了杜绝这一谰言,冯钢百毅然向许崇清主动建议,请许辞去校长兼职,推荐胡根天担任校长,冯仍为写画主任。这一高尚情操,使社会各界人士及全校师生大为折服,谣言不攻自破,一场风波得以平息。
七、为办赤社 招来横祸
市美创办不久,冯钢百、胡根天和陈丘山等人,为了繁荣美术创作,丰富市民的文化生活和培育更多美术人才,他们在校外办了一个群众美术组织,定名“赤社”。这个结社不分男女老少,凡是美术爱好者、同情赞助赤社、符合该社宗旨要求的人都能参加。并每年将社员的作品选出公开展览。开办时由冯钢百卖了一幅油画得款大洋300元作为筹办费用,在广大路租了两个铺面的店宇作社址。由胡根天起草了这个非政治性的群众组织的发起宣言,号召有志者来为开展本省美术工作而努力。由于该社的发起人都是广州美术界的名流,各方踊跃报名参加者达一百多人。
“赤社”的定名,在于该社设在我国南方热带地区广州,接近赤道,因而采用“赤社”命名,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建社时的宗旨立意至明,毋庸争议。怎奈国民党望文生义,认为“赤社”有“赤化社会”图谋不轨之嫌,从而对该社进行严密监视。举凡该社信件,全部加以检查,并派暗探打入该社进行侦察。由于公安机关采取这一不可告人的措施,社员觉察后纷纷退社,一时经济无人支持,工作处处受掣。为此冯钢百请许崇清设法解决这一问题。许与冯找到广州市公安局长邓彦华,对公安局这一荒谬行径提出抗议,并请他立即澄清是非,排除对“赤社”的一切非法干扰。邓嗫嚅其词,推说不知此事,妄图开脱。许说:“现在知道了也不迟,希马上下令制止这一狂妄恶行,不然我们将与教育界联名上告。”邓彦华慑于威势,因真的怕秀才造反,担待不起,不得不下了手令,要所部慎审从事,以免事态扩大。从而公安局对赤社的限制稍为放松。为了避免因社名引起社会的误会和安定社员的恐惧心理,经发起人一致同意,将“赤社”改名为“尺社”。以此字异音同,挽救办校危机。但因该社经过这场政治风波,改名“尺社”之后,社员仍心有余悸,观望不前,社务一筹莫展。尺社终于被迫解体停办。
八、应友之邀 匡庐作画
冯钢百自赤社被逼停办后,心里非常懊恼。为了排遣内心的积忿,经常在街上徜徉。一次他偶然在西濠口遇到和他在美国学画的同学李铁夫,他们到大三元酒楼痛饮,排遣心中块垒。原来李是当年中国派去美国的公费留学生,在美国参加了孙中山的同盟会。袁世凯称帝后,查出李是同盟会员,停发了他的留学公费,从而生活无着,在美难于立足,不得不回到广州,穷途潦倒,言下不禁吁嘘叹息。冯为人俭朴,多年来靠卖画所得和工资积蓄了五六千元,故友相逢相濡以沫,经常对李作些周济,遂成为患难之交。
冯因业务上的关系,自然也结识了不少各界头面人物。但他从未向当时显要谋求一官半职,决心以绘画过活,度过恬淡的一生。钢百初返广州时,认识长堤兴隆街的邻居黄居素,他曾央冯画了一幅他祖父的油画遗像,为此对冯大为倾倒。黄为当时广东显要陈铭枢的智囊之一。他能诗善画,是陈铭枢门下的宠信人物。居于这一关系,黄遂介绍冯钢百与陈认识,以后陈与林森等人合资在庐山购买的一座俄国商人改建的旅馆作为别墅同住。当时黄居素深知赤社事件发生后,冯的情绪不好,遂邀他到庐山作画,冯厌倦羊城烦嚣,久慕匡庐胜迹,乃欣然应约前往。黄居素安排他居停于别墅中一间客房。当时林森和陈铭枢的一个谋士李一平也同住在那里,日夕相见甚欢。林森为人淡泊,平易近人,是个清雅之士,素有廉洁政声。在这期间,由李一平出面央请钢百为林森画了一幅油画肖像,;林慈祥温厚,古风盎然的神态溢于画表,赢得林森的高度赞赏。以后林森官至国民党国府主席,成为当时国家元首。纵令冯钢百当时处于坎坷的困境,亦不求他援手。他以“一枝画笔走五洲,不为浮名不为珠”自况,其铮铮傲骨自可概见。
九、为避市嚣 农场归隐
冯钢百自从离开市美以后,到庐山创作了一段时间,日与山水结缘、丹青作伴,画了不少得意之作。以后他离开匡庐,到各大城市举行个展、卖画,手头已有一些积蓄。世途冷暖,鸟倦知还,钢百深盼在山乡找个隐居之所,从事书画生涯,作为安身立命之地。1935年,他应一个友好之邀,到东莞乡间作客。他看见那里风景幽美,一时被湖光山色、峦霭山花所吸引。他发现该地一片荒原,大有开发前途,乃决定在东莞与宝安交界处的金桔岭开辟农场,种植水果及经济作物。此议由黄居素发起招股创办,股金总额定为4万元,每股100元,冯钢百认10股共1000元。开办时由黄祐章任场长,刘祖杰任会计,以后黄祐章辞职赴智利谋生,由黄居素推荐冯钢百主理场务,扩充为颇具规模的金桔岭农场。到了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寇长驱直进,当时林森亦由南京迁来广州,曾由蒋光鼐等陪同来到农场,特地到农场的草庐看望钢百,乱世重逢,感慨万千。当日林森、蒋光鼐等人与冯钢百共进午餐,并在农场的草坪摄影留念。年前当笔者走访冯钢百先生时,他出示40多年前他与林森和蒋光鼐等合照的相片。林穿长袍,戴夹鼻眼镜,须发皓然,蒋光鼐穿西装,上唇蓄有一绺薄薄的胡子;冯钢百则穿白色衬衣,外加一件深色背心,胸袋挂着一条表练,戴着阔边草帽。那时冯蓄羊牯须,身体矫健,俨然隐居山林的长老。前尘如梦,往事如烟,冯钢百与笔者谈起当年的巧遇,竟在照片中留下雪泥鸿爪,不禁哑然失笑。
十、旧案重翻 息烽囚禁
1938年广州沦陷,东莞、宝安很快落入敌手,铁蹄所至,四乡不宁。金桔岭农场工人为避凶焰,纷纷逃散。钢百拖着一家老小,一时无法离场。一天,一个日本军曹闯进农场,见农场阒无一人,乃直奔钢百画室。日本军曹见画室布置典雅,四壁油画纷陈,琳琅满目。画室中间悬挂一幅释迦牟尼的佛像,肃穆端庄。军曹一见为之肃然,乃双手合十,向佛像顶礼膜拜。礼毕,用汉语问冯钢百是干什么的?钢百答道:“以写画为生,供奉佛祖。”日寇听后悄然离去。钢百经此遽吓,虽然有惊无险,但时闻场外枪声卜卜,梦寐难安,此时农场工人星散,想到万一日军再来滋扰,呼救无门,凶吉莫卜,于是决定出走桂林。
冯钢百来到桂林文化城,精神为之一振。当时桂林各界文化人云集,抗战气氛高涨。由于适应抗战宣传需要,当地的剧院、展览会场都已排满,钢百初时原想展出义卖,一时无法寻得展场,心殊怅惘。适旧日在庐山的老友黄居素来访,盘桓数日,当时冯钢百的长女贵真在中山大学医学院就读,广州沦陷前中大撤迁云南澂江,冯思女心切,拟取道前往贵阳与贵真一见,顺便到蜀中一游。黄居素获悉冯要从滇入渝,托他代带由林森转交蒋介石的私函一封。信中据说附有黄居素与日本人的谈话记录,冯不悉内情,乃贸然承诺。不料冯抵达贵阳,骤见报载林森病逝的头条通栏“国殇”的消息,全国下半旗致哀。钢百闻耗大恸,知此函已无法转达,乃将函件转请国民党中央委员刘建群转交蒋介石。与此同时,有一自称是黄居素的友好罗某来求见钢百,一见之下,对冯的油画艺术,极尽吹捧之能事。认为一代画师,局处山城,良非善策,力邀冯到陪都重庆,施展所长,名师墨宝,定能纸贵洛阳。罗某大鼓如簧之舌,另一黄居素介绍与冯作伴赴渝的老友黎汝杰亦从旁紧擂边鼓,冯钢百不知就里,乃与黎和罗结伴同往重庆,安排住在珊瑚坝机场附近的空军招待所。殊知罗某是特务头子毛人凤的爪牙,他探悉冯钢百是早年广州“赤社”的发起人之一。时隔多年,见冯行踪隐秘,近年与反蒋著称的十九路军宿将蒋光鼐过从甚密,有图谋不轨重嫌,咬定冯为共产党人无疑。罗为了向主子毛人凤领功讨赏,乃将冯和黎诱骗前来重庆,进行拘留审讯。为此将冯带至一个偏僻的秘密地方进行审问,明指冯钢百是华南共产党的“头目”,曾利用“赤社”诱骗许多青年投共,要冯招供地下共党的组织名单,遭到冯钢百的严词驳斥。从而被当作中共重大嫌疑犯扣押在重庆歌乐山监狱,以后扣解到贵州息烽监狱作重犯发落。实则当时蒋搞“曲线救国”,早已秘密派人与日寇勾结,这一亲掌机密,毋庸旁人插手。而黄居素一厢情愿,自作聪明,另搞一套,而将他与日人的谈话记录,辗转递交,犯了大忌。蒋生怕机密暴露,丑闻外泄,乃派特务将冯钢百、黎汝杰诱骗到重庆,将之逮捕。其实,冯钢百为一介书生,头脑简单,以为林森与黄居素均属朋友,顺水人情,遇便转交,不知个中诡秘,以至蒙受不白之冤。冯、黎被捕之后,严辞抗辩,蒋帮特务自知此案牵缠下去,弄到水落石出,于已大为不利,乃改弦易辙,另行罗织罪名,旧案重翻,托出“赤社”的陈年老帐,作为案由入罪,掩人耳目。钢百在息烽监狱期间,泰然自处,仍殷殷为狱中难友作画造像,表现了一个爱国画家的崇高品质。冯在息烽监狱度过了一年多的 暗无天日的岁月,被折磨得瘦骨嶙嶙。
十一、得友营救 回到广州
冯的不幸遭遇,为在庐山别墅认识的一位挚友李一平所悉(现任国务院参事)。李当时是云南省主席龙云派驻重庆的代表,不时向蒋介石汇报云南的施政措施。李晋见时,将冯钢百的冤案向蒋诉说,并力保冯为不问政治的超然画家,绝非共产党人,乞蒋将冯释放。经蒋点头诺许,冯钢百在李一平的营救下,才从息烽监狱释放出来。
1945年日本投降后,冯钢百从西南取道桂林回到香港,寄住在挚友杨作甫家里,杨是当时知名画人,一个进步的民主人士,对香港的民主运动,赞助甚力。当时在港的爱国人士,经常聚集杨家,冯在杨处与各党派的知名人士时有接触,对中共的统一战线政策,领会较深。广州解放不久,冯正在埋头作画时,漫画家廖冰兄突然持函来见,廖将陈残云老友的一封亲笔信递给他,冯启函细读,陈残云促其早日回穗,将所怀高超艺术为人民服务,也为岭南画人引领以待,写来披肝沥胆,字字叩心。冯乃欣然离港回到广州,受到广东省党政负责人及文联主席欧阳山等人的盛情接待,以后被聘为广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副馆长,并当选为广州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代表,第四、五届广东省政协委员,广东美协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等职。党和政府对他的工作和生活均予以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安排。
十二、画坛瑰宝 国家收藏
冯钢百留学墨西哥、美国时学习现实主义的画技,以肖像、静物为主,笔力浑厚、朴实无华,丰富而调合,明暗对比自然;他运用色调光沉及分量轻重有度,能把人像写活,其静物亦极传神。他在纽约博物馆临摹一幅《意大利河》名画,一位女银行家看后大为赞赏,以巨款向他订购。后因冯钢百应蔡元培之邀,急于回国办学,画未完成即仓促归国,此画直到现在仍为纽约博物馆所收藏。他描绘劳动人民的作品《马车伕》、《洗衣女》、《工匠》、《飘泊者》等油画,在30年代已参加全国画展,卓有声誉。90岁以后的《自画像》、《少女》、《女记者》等作品,为中央文化部收购珍藏。1980年北京出版的《文坛繁星谱》、《中国美术家辞典》都曾为冯钢百立传。《中国美术》杂志对他艺术的卓越成就也作了详尽的介绍。冯钢百的艺术成果已经成为祖国宝贵艺术遗产之一。
十三、百岁画家 养生之道
1983年广州《体育之春》和深圳《海石花》杂志,获悉冯钢百老画家,到了100周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步履矫健,认为是世界画坛中一大奇迹,特约笔者走访详询其养生之道,为此他曾告诉笔者:他之所以能活到百岁高龄,主要能抛开名枷利锁,以豁达的心怀接近自然,热爱生活,多作劳动,每天坚持散步,少吃多餐,每晚午夜加进一次夜宵。如此而已。
他长期在半工半读中从事艰苦劳动,锻炼出坚强刚毅的性格。在墨西哥、美国学画时,当时西方许多画家都是坐在画凳上安详作画,他劳动惯了,却喜欢站着、蹲着作画,一直坚持了70多年,这是他在脑力劳动中凝结了大量的体力劳动。这与他能活上百岁高龄,不无关系。
十四、轻视功名 热爱劳动
抗战前夕,他隐居在和十九路军宿将合营的东莞大岭农场,除了经常参加田间劳动外,还常到野外猎取绮丽的自然景色,潜心作画。当时农场从香港跑马场买了几匹淘汰马作畜力使用,冯老每晨背着画具,策马奔驰,用画笔描写他欢乐的晨曦,直到病逝前三年,每天凌晨他到茶楼品茗以后,还背着挎包、雨具到烈士陵园漫步,兴之所至,取出画具进行素描,从事创作。一个年届百岁的画人,那时仍手不停挥,这在世界画家史上尚属罕见,这与他一生热爱劳动和热爱自然是分不开的。
在冯老99岁高龄之时,因外出被单车撞伤折骨,送到医院治疗,不久愈合出院。在治疗过程中,医生确认百岁寿星的骨骼尚未完全老化。在这之前,他不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而且家务劳动还做的井井有条,他种植和修剪住宅周围的花草,锯去横贯在楼头的树槎,请客时搬动餐厅五六十斤重的大理石台面,绰有余力,他的衣服从来都是他自己洗涤晾晒,当年在墨西哥等地学来的一套浆熨技能,在家里还派上用场,冯老出门总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毫无不修边幅、衣履不整的颓态。
对于名利观念,冯老素来看得非常淡泊,解放前不随世俗,专从画事,没有做过一官半职,冯老的儿子告诉笔者,抗战时在重庆期间,由于“赤社”之事被扔进息烽监狱坐了一年多的冤牢,冯老泰然自处,仍殷殷为狱中难友描像作画。他由于长期从事绘画生涯,尤其对油画落笔准确,设色深厚、立体感强,画风别具一格。他画的鱼虾和人物肖像,栩栩如生,名噪一时。据说他侨居墨西哥时有个商人暴发户,为了附庸风雅,出价3000英镑请冯老画鱼,但遭到他的拒绝。1921年他回到广州,当时不少名声不好的豪门显要慕名求他画像,冯老亦不屑一顾。1983年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在广东迎宾馆为他从事绘画创作70周年的茶话会上,书法家秦咢生即席赋诗,其中有:“一鱼价值三千镑,不为豪门作应酬”之句,实为对冯老视名利如粪土的铮铮傲骨写照。
冯老一生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饮浓茶,居常多吃青菜、水果,每晚午夜加进一次夜宵,坚持冷水浴和野外散步。健康上只有一点脑动脉硬化和轻微风湿症,其他心脏、血压均正常。临行笔者向冯老说:“从来墨客矍铄,画人长寿,祝您活到二〇〇〇年,亲眼见到‘四化’的建成。”冯老捋着飘然的长髯,满怀信心地回答说:“诚如贵言”,然后挥手告别。
十五、一代画人 溘然长逝
自从我采访过冯老之后,还数度到东华西新街看望他老人家,他把我当作忘年之交,坐在他家的花圃边娓娓细谈,又为我补充他以前没有谈到的往事。1984年夏,他因肠胃病进住广东省人民医院东病区,我再次前往探望,也许由于病房光线太强,他用被单蒙头午憩。当其听到我的声音,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我把他按回枕上,看他脸上的气色和寿斑,似乎较以往晦暗,神情有些黯然。我在桌上看到关山月留下慰问的字条,知道他刚刚来过不久,遵照医生的嘱咐,我也很快和他告别了。去年10月中旬,我与省文史研究馆同人到西安、洛阳、开封、郑州等地参观访问,回来的第二天,即传来冯老病逝的噩耗,令人悲痛不已!
冯老终年101岁,活了整整一个多世纪,给祖国遗下大量艺术珍宝,为了悼念一代画人,爰将他生平事迹整理如上,以供治中国绘画史者的参考。限于作者水平,谬误之处,在所难免,希知者以予补充订正。
(原文刊《广东文史资料》第46辑)

文献资料来源:   摘自《广东文史资料精编•下编第5卷,广东人物篇》

作者:李松庵著,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索取号:K296.5/144/5-2

本馆校对:范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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