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漫卷全中国 万木萧森一草堂

    谈万木草堂,我们不妨先将目光从岭南调远至102年前的天津。

    1917年1月31日,南开中学一位即将毕业的学生,倾听了一次名人演讲,事后他记录成文,洋洋四千余字,令国文老师评道:“此才岂可以斗石量!”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相遇:演讲者是当时赫赫有名的维新思想家、大学者,从万木草堂走出去的广东人梁启超,记录者则是日后的国家总理周恩来。

    讲者由家及国,娓娓道来:“青年今日之责任,其重大百倍于他人,而又只此一策,足以兴国……”录者首肯心折:“(先生)气度雍容,言若金玉石,入人脑海……”这篇珍贵的《梁任公先生演说记》手稿幸得留存至今。而梁启超当年演讲所在的瑞廷礼堂,依然矗立,在这座百年老校中日日为青年人播洒新知。

    梁启超毕生以煌煌1400余万言著述文字,洗礼了整整一个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毛泽东、周恩来、胡适、郭沫若等人,都曾明确表达过自己所受的影响。

    潮音狮吼

    梁启超自己的学问和人生,也是从一次“秋风扫落叶”式的讲说开始蜕变的。1890年在广州,他遇见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老师——南海人康有为,入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校——万木草堂。这同样不是一次普通的相遇,此后康、梁并举,成为“戊戌变法”的代表人物,一对广东师生改写了中国近代史。

    当时,梁启超已是“十二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的“科举神童”,正在广东最高学府学海堂就读,高材生无疑(“四季大考皆第一”)。他与同学陈千秋一起,好奇地去拜见刚自京师失望而归的康有为。万没想到,康有为博引中西,尽数旧教育的积弊,并将举人梁启超的学问批为“数百年无用旧学”,又提出维新变革、经世致用等理论,“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这让梁启超感觉如同“冷水浇背、当头一棒”。没过多久,他竟从学海堂退学了——以举人之科名,心悦诚服地拜在位列监生的康有为门下,令外界哗然!

    康有为何许人也?这位曾受业于九江大儒朱次琦门下的广东读书人,虽于1888年考举人不中,却因敢向光绪皇帝上万言书、主张变法而声名大噪。19世纪晚期,他在游历香港、上海时浏览西学,后受四川学者廖平的著作启发,在今文经学中找到了“托古改制”的因子,正在逐步构建自己改良主义的维新理论体系,热切地寻找追随者。

    康有为在广州办学的痕迹,今天只存位于中山四路长兴里3号“邱氏书室”一处(目前作为万木草堂陈列馆向公众开放)。1891年,他租下这座距离广府学宫、广东贡院都很近的“学位房”,用“长兴学舍”之名讲学。

    两年后学生日增,搬到广府学宫里的仰高祠,康有为才正式将其命名为“万木草堂”,一直到“百日维新”失败后被查封,这所被后人统称为“万木草堂”的学堂只存在了八年多。但它与清末的维新变法息息相关,“脱前人之窠臼,开独得之新理”,得以长留史册。

    以书传道

    师生合力编书,本是传统书院的惯例。而在万木草堂,这种合作除了砥砺学术,更带有变革社会的雄心。正是在邱氏书屋办学期间,康有为率陈千秋、梁启超等人编写《新学伪经考》,视全部古文经为伪造,将原本非正统的今文经学推向极端,意在为维新变法提供支点:独立思考,重估经典。

    接下来的《孔子改制考》和康有为的《大同书》,梁启超更用“火山大喷火”和“大地震”来形容其在晚清思想界闹出的动静。康有为潜回中国传统学术的内部,去寻找改造当代中国的源头。对于从深厚旧学土壤上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而言,这要比纯以西学理念去阐释更为得宜。

    万木草堂存续的八年多,生徒日众,其思想“地震波”也由岭南传至全国。随着康有为、梁启超北上应试时继续上书清帝、策动“公车上书”运动,康门诸子去往北京、上海、日本等地持续办报纸、办学会、办学校,成为维新变法的中坚力量,这所岭南学堂的辐射力更是与日俱增。各地名重一时的近代报刊,如《万国公报》《中外纪闻》《时务报》《强学报》《中外公报》等,都有梁启超、麦孟华、徐勤、何树龄、康广仁等人作主持和撰稿。

    1897年,梁启超到长沙主持时务学堂,延聘韩文举、欧榘甲等万木草堂弟子任分教习,按照“母校”学制来培养湖湘的进步维新力量,其中第一级里年龄最小的蔡锷,后来成为护国反袁的主将。

    与康有为相交深厚的维新人士张元济曾题诗:“南洲讲学开新派,万木森森一草堂。谁识书生能报国,晚清人物数康梁。”是为这所岭南学堂最好的概括。

    学制开新

    梁启超曾列表详述康有为定下的学规,可知万木草堂的学科分“文字之学”“经世之学”“考据之学”和“义理之学”四大类。除了传统学问,还设有外国语言文字学、万国政治沿革得失、格致学、数学、地理学等新学内容。江南制造局出版的关于声、光、化、电等科学译述百数十种,都收在万木草堂的“书藏”(图书馆)中,可资阅览。

    康有为讲学不设书本,讲座上只摆放茶壶茶杯,别无他物。“每论一学、论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并引欧美事例以做比较证明。”梁启勋等弟子们最感兴趣的是先生所讲“学术源流”,他常一讲就是四五个钟头。

    万木草堂确实是所“新潮”的学堂,它首倡“德智体”全面发展,开体育、音乐和舞蹈诸课程。康有为专门指定的“干城科学长”,负责带领同学每隔一天做一次体操。这里没有考试制度,先生只通过札记簿来考查学生的学习状况。学生们听讲、读书,都要把心得、体会和提问写在“功课簿”上,半月一交。无论长短,康有为都以长篇批答。

    学脉交融

    多年之后,梁启超在《南海先生七十寿言》一文中,曾忆起求学时师生乐游的情形:“春秋佳日,三五之夕,学海堂、菊坡精舍、红棉草堂、镇海楼一带,其无万木草堂师弟踪迹者盖寡。”这既是对当年的具体回忆,也似乎象征着岭南学术脉流交汇融合的气象。

    阮元开学海堂,冀以乾嘉朴学扭转广东心学的末流之弊,有一代大儒陈澧出;与陈澧齐名的九江先生朱次琦,因尚陆王心学,虚学海堂“学长”之位二十余年而不就;康有为终生服膺朱次琦“激厉气节”的教旨,却还是从他门下“故纸堆”中出走,追求更经世致用的新学问;梁启超舍弃学海堂考据训诂之学,到万木草堂接受最早的中西通识教育,可晚年又一面继续以言论启迪新民、改造国民性,一面回到书斋梳理清代学术史,学海堂的朴学功底重又伸张……

    每一个时期,岭南的学术版图都呈现出丰富交错的面貌,有因时而动的大潮、先行者,也有守先待后的“小众”、伏笔。既流质多变,也是活力四射,共同构成了这一时期不断提振的南粤文化面貌,并终以对社会变革的卓越介入,为近代广东创造了辉煌。

    南开演讲过去七年多,1924年9月,年轻的共产党人周恩来踏上梁启超曾经求学的土地。不知当年梁先生演讲中那句“至若国处飘摇欲倒之境,所恃者厥惟青年”,是否还回响在他耳畔?到广州去,到长洲去,黄埔军校正等待周恩来大显身手。

    历史滚滚前行,岭南这片水土,又将培育出另一所足以撼动中国社会进程的新兴学校了。

文献来源:2019-04-12   羊城晚报-A5

作者:邓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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