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老艺人的衣箱更沧桑的,是没有衣箱
百多年前的“流行歌曲”,传唱于市井百姓。

粤剧衣箱的故事(续)

1

乡村戏班,中国的吉普赛人

笔者去年年初到海陆丰地区寻访西秦戏、白字戏、竹马戏等珍稀剧种,深深为这些古老戏剧的古朴苍越所震撼,与此同时,也为这些民间戏班的条件艰苦而惊讶。

乡间戏棚,用竹子和塑料布临时搭成,演员就在戏台后面化妆,也是靠几块塑料布隔一隔山风。没有化妆师,演员互相帮忙,镜子裂了,用胶布粘起来。在民间戏班,很多都是家庭关系,父母子女、三五亲戚,搭台唱戏。不时有演员的孩子跑进跑出玩耍,观众也习以为常。有些女演员前台唱戏,到了后台撩起衣服就给孩子喂奶。晚上散场,荒郊野岭的,就找个寺庙或荒废的老屋,扫地铺席睡觉。一位班主一边把后台杂物装上一辆前轮低后轮高的改装面包车,一边告诉我:“我们现在了不起了!有汽车,以前是整个戏班装上一辆三轮车,骑到哪演到哪。”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他们起码是固定的戏班。还有不少两三人组成的临时班,专门流连于田头。农民午休有时嫌路远不回家,就靠在田间树头小憩,唱戏小班就上前唱几曲白字歌,讨几个赏钱,或一碗茶水。这些歌者本身也是农民,农忙种地,农闲唱戏。他们更是连戏服都没有,只在脸上涂一些颜料,表明自己的角色身份。

与海陆丰地区这些田间歌者遥相呼应的,还有粤北地区的采茶戏、贵儿戏等民间小戏。肇庆怀集的贵儿戏完全没有专业演员,演员中有教师、农民、泥水匠,下了班就来。然而其古朴与古怪交融的歌声,却悠远跌宕,粘附耳根久久不散。

他们都是没有行头的演员,却延续着中国戏曲最根本的演剧生态,虽然他们毫不自知。

2

过山班,有戏箱者当班主

笔者所见是乡村戏班如今的形态,比起以往,已经改善了不少。

《粤剧大辞典》有“戏服竹箩”词条,是这样描述的:“早期粤剧一些规模较小的戏班,按其经营性质和服务对象分别称作落乡班(指专门下乡演出的戏班)、过山班(在山区农村演出的戏班)、八仙班(只有八个演员的戏班)、氹仔班(氹仔在广州话中指小水塘,形容其规模小)。他们的经营受到成本限制,没有能力购置衣箱和支付搬运衣箱的费用,就以用竹篾制作有盖的圆形竹箩代替衣箱,用来置放戏服。拉箱时就把戏服叠好放在竹箩内,由演员自己背到下一个演出点,这样可以减省成本费用。这些竹箩编扎成圆形,故又称‘圆箩’。使用圆箩拉箱的戏班就称为‘圆箩班’。除了竹箩之外,还有用藤制的箱子运戏服,或干脆‘打软包’(用布将戏服包起,结成包袱形状背走)。而他们演出时穿着的都是大戏班淘汰的旧戏服。现在剧团已经没有使用这些工具了。”

这里所提到的小型戏班,虽然规模小,也因环境各异,与演员智慧结合,而产生了不同的艺术特色。

过山班活动于广大农村,包括粤西的下四府班、阳江班,粤东的惠州班,粤北的北路班。

清代广东分设十府,包括上六府和下四府。下四府即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琼州府(今为海南省)。下四府班以酬神演戏为主,常见家庭班,成员稳定,班规严格。每年正月初一至元宵,各村竞演,形成春班的习俗。乡村演出地形空旷,演员唱腔激越,百里可闻。由于舞台简陋,演员更注重动作表演。观众也喜欢追求强烈的视觉冲击。下四府班保留了较多粤剧传统排场和南派技艺,硬桥硬马,火爆炽热。

阳江班的形成与清李文茂起义有关,起义失败后,大批粤剧艺人从广州、佛山逃到阳江、湛江等地继续演出,再吸收一些当地人,形成阳江班。阳江班一般人数40人左右,组班以“戏箱”为权力象征,谁拥有“戏箱”,谁就有资格当班主。完全是一个“看箱”的江湖。

相传与李文茂起义有关而形成的还有一种小班,叫阴阳班,即人与木偶合班。起义失败后,粤剧禁演,但木偶戏不禁。粤剧艺人为遮掩官府耳目,则打出木偶班的招牌,有官府人在场就演木偶,官府人走了就由真人演出。人偶同台,即人鬼同台。

北路班则活跃于粤北地区和湘、赣、桂三省交界。这些边陲地区土地贫瘠,温饱难持,演戏不多,每年只有农民举行“开灯”、神诞、“跳牛栏”等活动时,才请戏班演戏。演员平时就在大户人家打工。他们也参与“做法事”。戏班班主常由演员和“南无先生”共同担当。有打醮活动时,往往是上半夜念“南无”,下半夜演戏。他们的戏服、道具,就由艺人手提肩挑,穿乡过寨。

不管是粤东粤西还是粤北,这些过山班的共同特色是表演古朴、变化不多。过山班流动性大,穿山越岭,道路崎岖,戏服道具必须一切从简,所以很少有什么“花样”。加上对外交流也有限,不知道外界的潮流,只演自己的日月星辰。

八仙班名副其实只有8个人,也够演《八仙贺寿》。这在抗战时期特别多,艺人在避战途中走走停停,偶聚偶散,临时组成十人八人的戏班演出,聊以糊口。

氹仔班就是水乡小班,演员有专业有业余,表演较为随意,常有临时“爆肚”,各自发挥。

一般来说,所谓大中小戏班,主要是以人数、行当和能够胜任的剧目来定的。

从清末至20世纪30年代初,根据吉庆公所、八和会馆的规定,大型班人数需要约150人,行当齐全,名角较多,能演展示行当、阵容的《六国封相》,能演出头、正本、天光戏。中型班约120人,小型班也需六七十人。20世纪30年代,薛觉先的觉先声剧团精简戏班人员,改“班”为“剧团”,人数减至七八十人。此后不少“省港大班”也效仿。

20世纪50年代中期,“广州市粤剧曲艺工人临时代表会”颁发了新的戏班规模规定。当时广州的大型班有珠江、永光明、新世界等剧团,每个团有140多人。中型班有南方、太阳升、东方红等,人数100人左右。小型班则70人左右。

3

衣箱被人踢过 演员当晚会失声?

随着剧团的改制,戏服、道具、衣箱等不再是演员的私有之物,很多旧戏班中台前幕后的规矩,穿衣吃饭的习惯,也渐渐改变,成为历史。

据黄卫红《粤剧“行头”话戏箱》一文介绍:“由于是艺人 ‘揾食’的重要工具,也可以说是艺人的成副 ‘家当’,因而他们都十分看重和爱护戏箱,也由此产生了许多禁忌和习俗。据一些老艺人反映,过去女性艺人以及扮演牲畜的演员不准坐上‘杂箱’、‘把子箱’,因为‘杂箱’里面放有拜祭粤剧祖师爷华光大帝所用神具香炉、油灯、香烛元宝等物,旧观念认为妇女和戴有牲畜头套的艺人坐上‘杂箱’不吉利,会影响演出的顺利进行。坐上‘把子箱’恐会在武戏对打时出现失手伤人的情况;戏箱在开箱之前不能随便坐,更忌用脚踢装有戏服的戏箱,据说被人踢过戏箱后当晚会有演员失声;如果有艺人在开场后无故迟到或演出中失场,班主就会在这位艺人的化妆箱位置上方悬挂一只舞台用的黑色靴鞋,靴筒内插上一根马鞭,意思是提醒演员要自我鞭责,使失场者引以为戒。另外,戏班还有这样的俗例:‘大老倌’的专用戏箱是不准让他人戏箱叠压上面,被人用戏箱压在自己的戏箱上面即被人‘骑住’,舞台艺术会被人超越,难于成名,这在当时竞争激烈的粤剧戏行是艺人十分忌讳的事情。因此,戏箱的箱面大部分都做成龟背状,使叠压上面的戏箱无法放置平稳。”

这些充满迷信色彩的禁忌,如今已不合时宜地褪去。然而了解一二,亦能想见粤剧昔日的辉煌。就像细看幽暗的老房子里光柱中飞舞的尘埃,仿佛听到旧人的言笑。唯珍爱顾惶恐,这恐怕也是“迷信”的人情味所在。

上两期《粤人情歌》,我们介绍了著名粤剧演员白超鸿的传家宝“金山栊”,曾漂洋过海,经历三朝风雨。陈少珍独一无二的柚木化妆箱,曾被几位大老倌使用过,随着剧团制度的变更,最终物归原主,无言地见证粤剧曾经的“讲究”。

然而还有很多普通演员、小班演员,连衣箱都没有的,只是用竹箩装上必备服饰,或者用布打个软包,背上就翻山越岭去演戏。然而正是这些连衣箱都没有的草根演员,把戏带到广袤的荒山老村,让传统戏剧戏曲有着野草般的生命力,在岭南大地生生不息。

读者在感慨名伶衣箱的传承有序、厚重奢华之时,不妨也遥想一下那些无名无姓的竹箩或背包,里面装着的粗布戏服,也曾温暖贫瘠的山村中无数爱戏之人的梦。

文献资料来源:2016-12-30   新快报-A31

作者:钟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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