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路之根
北京路,是广州最新潮的路。
北京路,更是广州最古老的路。
北京路绚丽的新潮以它庄重的古老为坚实基础,北京路与时俱进的外在形变缘于它内蕴着的文化嬗变。文化,乃是北京路绵延两千年的不竭活力所在,是它永恒的根。
北京路的前身是永汉路,永汉路的前身是双门底上、下街。标志着这条千年古道实现了由“古代”向现代的飞跃的,是辛亥革命以后,其最北端的广东省财政厅的落成和最南端的天字码头用场的改变。
建筑物是有思想的。请您仔细端详省财厅的外观,它像不像微型的美国“国会山”?至少在20世纪之初,美国“国会山”是民主政治的象征,值刚刚终结两千年专制帝制之际,中国最早期的民主主义者刻意模仿“国会山”的样式而筑起如此一座在当时堪称新潮的建筑物,他们的政治理想是什么?
满广州惟双门底上下街有幸而且有缘,它成了这一崇高理想的首选载体。
为现代化世界叩开大门的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初,民主主义者在被夷为平地的巴士底狱废墟上竖起一座石碑,碑镌铭文一行:“大家在这里跳舞吧!”中国人是含蓄的,即使民主主义者亦然,在南中国最大的城市广州,为昭示旧世代的逸去与新世代的降临,他们精选了那么一角舞台,写出了那么一部交由巨大的花岗石永远吟唱的史诗,广东省财政厅的所在,乃是大清朝广州知府衙门的故基!
至于天字码头,“天者”,第一号也,在清代,它跟北京南路的接官亭毗连,乃由专制皇朝委派至广东实施统治的封疆大吏专用的登岸场所,辛亥革命以后改作民用。由此可知,当1917年孙中山在该码头上岸,乘坐敞篷小轿车由南而北经永汉路全程抵达省财政厅,沿路接受广州市民夹道欢迎的盛况,所体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精神!
双门底上下街,是广州城第一条被开成现代马路的古旧大街。今日的北京路,西侧大体上没有骑楼,骑楼建筑大多在1958年拆掉了,这是当年城规工作者盲目“仿苏”的结果。北京路具历史文化内蕴的建筑体现于其东侧,结构宜商宜住的中西合璧骑楼群,全部为华侨于民国初年所建。华侨,当时最具现代思想观念的社会人群,基于对新政制的满怀热望,倾尽终生血汗所得于广州第一马路永汉路,让这条“民主政治通衢”的形貌与功能均迅速跟欧美商业文化和谐接轨,其憧憬于祖国现代化的拳拳赤子之心,堪令近百年后徜徉于北京路步行街的新世纪中国人生出“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之深沉历史慨叹!
新建省财厅、改革天字码头以及成批营造小洋楼,仅是对已易名为永汉路的双门底上下街的古代与现代作出标志性区分,而绝非割断它的历史文化传统。
广州这片地面是“三朝十帝”的故都,“三朝十帝”都出在北京路!
十帝中的最后一位是南明绍武帝,他驻足于广州仅45天,其命运委实悲惨,不忍细说。
“三朝”中的第一朝是于秦末建立的南越。南越国皇宫故址在今日中山四路,而产生绵延两千年深远影响的是,其众多官府集中于今日省财厅周围那一大片地面,历史有其承传性,时至当今,那方地面兀自分布着数量不少的政府机关。南越时尚未有什么双门底和北京路,但这条路的北段所在地面,却已铺陈在官府丛中。自青铜器时代开始,中国文化的核心乃是政治文化。北京路,你在娘肚里便带上了政治文化的胎记!今日,伫立西湖路口遥望省财厅,多情如我,不由便会想起那两句悲凉雄浑的古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第二朝是唐末由军阀刘隐建立的南汉。刘家据广州城为私邸,把这个小城向南拓展至今日北京路和西湖路交叉处,并建起了一座很别致地有两个门洞的城门兼家门。既有双门城墙,“双门底”这个千载大号也就从此成口碑。那时珠江北岸还在今日北京南路太平沙一带,自双门底至江边还是潮起潮落的漠漠沙洲。为了让宫阙门前显出帝都太平景象,刘家不惜工本对这片沙洲着力开发。百姓草民纷纷涌往这边厢搭建栖身之所,好就近向皇家出卖力气;人气既聚,小摊档、小店铺、小墟场也就在原来的荒滩上遍地开花。
如此这般,日后北京路的北段仍养在禁苑之内,承载着庄严肃穆的政治文化,但在双门底下,具强大生命力的商业文化却蓬勃兴起。待到南汉为赵宋所铲除,帝皇宫阙被拆解作寻常巷陌,贯通广州城中心的主干道双门底上、下街随之出世;尽管其最北端仍然被官家固执地定名为政治色彩鲜明的“承宣街”,但政治文化却自然而然地跟商业文化水乳交融,士子风骨的市井化在斜阳草树的温馨氛围之中成为这条著名大街的永久性传统。林立的衙门近在咫尺,一代鸿儒陈白沙却聚徒讲学于市声喧闹的禺山墟;举国罕见的两个超大型书院群:大塘街书院和大、小马站书院群,分别于东西两侧紧靠商业旺地双门底;而双门底本身又是广州首屈一指的书店集中地。这种奇特的人文景观自有其深刻的发生学根据。
刘家不仅是军阀世家,而且是海外贸易世家;南汉末帝最宠爱的妃子,乃是一位波斯姑娘。那时的广州城,东不到今日的德政路,西未达今日的解放路,城南正对的珠江,不过就是以后来的天字码头为中间点的一小段。今天的大南路因昔年的大南门而得名,异域商帮偕携海外珍货经由南门北往大内,基础日渐厚实的旧日沙洲俨然成了“交易会”,广州官、民在双门底下同沐东洋雨而共沐西洋风!乃至千余年后的20世纪90年代,港资名店佐丹奴,遍大陆首先抢滩广州北京路,实良有以也。
往事越千年。
新世纪,在北方上大学的外甥回广州度假。一个初夜,穿梭般逛过了古籍书店、莱尔斯丹、科技书店、卡佛连、新华书店、银座和大洋书城以后,我请他到北京路一家座设二楼的咖啡厅,居高临下趣看步行街上的新风景。
座位临窗,窗边霓虹七彩似伸手可触;满店堂古典乐声幽隐妙曼。外甥叹口气:“好像回到了30年代!”这小子出生于1979年,我问他:“你几时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他说:“去年,看书。”我再问:“书里可谈到60年代以及20世纪以前?”大学生说:“没有,小资们对这两截不感兴趣。”我追着问:“这些天,你可有看过北京路上有关千年古道的说明文字?”他噗哧一笑:“哇噻,那般文字水准,写Sweet Letter给Girl Friend,必Out无疑!”说着,便拆开包装,端详刚在堡狮龙买的一件时款T恤。
离开咖啡店,与人流摩肩接踵,舅甥两代并肩走在新铺砌了彩色瓷砖的古老北京路上。满目华灯璀璨,巨幅广告亮丽,默默地承托着它们的,正是那些为它们所遮蔽的百年旧楼。泛着翠绿光晕的广州大厦在夜幕中辉煌高傲,它膝下的省财厅则蜷在暗影里显得低矮模糊,而前者正是以后者为范式设计建成的。
10分钟走完了千年古道,在为钢化玻璃罩所分隔的古代与当代之间,我给外甥讲述了如本文所述的一切。
“唠叨陈年旧事是不是欠缺了点‘新思维’?”大学生耸耸肩,“比方,若有人问禺山路在哪,你们这代人会说,在陈李济旁边;我们这代人则会说,它紧靠Pizza!”
华发早生的“陈李济”宛若在给翩翩人世的“Pizza”讲说一个成人童话:在你出生的前一年,于古老的北京城召开过一个奇迹般的政治会议,北京路灿灿然的现状,就是北京城那个会议在你长大成人的这20余年间结出的无数金苹果之一;并不是那个会议如同魔术师般从高帽子里掏摸出来眼下你我所能体味的北京路的“时新文化”,而是会议的策动者回天有术,让北京路固有的文化传统从一度昏死之中逐渐复苏过来,而且在一个新的世代里以新的形态被发扬光大。

文献资料来源:2008年   摘自《羊城风华录》

作者:杨万翔著

索取号:K296.51/104-2

本馆校对:黄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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