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美的絮语
诗人老宴从北京来,在广州西苑公园盆景之家盘桓了老半天,意犹未尽,回来后马上在给友人的一封信里兴致勃勃地写道:“从那宽不盈尺的盆盎之中,我看见了美的旋律,它那立体的音符,从小叶榆苍劲的干上和枝桠间飘起,调子是那么曲折迂回,古雅清奇••••••这真是一幅立体的画、无声的诗。真美!真美!”
诗人老宴对盆景的絮语,不禁使我对美浮想联翩,不能自已。
真神!一盆小叶榆的美的力量,竟能一下子照亮了人们的心灵,叩动了紧闭着的心扉,给人们获得这么多的欢喜和慰藉!
是的,也许是的,人们酷爱美,才爱盆景,爱诗画。爱一切艺术,也爱美的自然和自然美。没有这些,正如赫.斯宾塞说的:“人生的乐趣就会失掉一半。”人们心灵的花也将很快地枯萎。许许多多的旅游者,风尘仆仆,到西苑来观看盆景,或者走遍海角天涯,探寻名山胜水,我想他们为的正是在猎取诗和画,当然也是在猎取美;或者是在领受大自然慷慨的恩赐,让快要枯竭的心灵飘落一丝绿色的雨,注入一首无声的诗。
我实在喜欢广州有这么一部“立体的画册”、“无声的诗集”。我常常揭开它。从这里领略大自然的风姿:万仞高峰,参天奇树,苍苍秀木,尽在眼底;雄伟北国,秀丽江南,万里河山,一览无遗。看着,看着,真有“望中凝在野,幽处欲生云”之感呢。旅游者将在这里尽情地拾取那活生生的画和诗,进行一次额外的精神旅游,获得加倍的美的陶冶。而经过净化的心灵,将会有一片奇丽的绿叶和花卉••••••
站在一幅唐代仕女手持盆景的彩色壁画面前,我忽然想起了赫拉克利在《古希腊罗马哲学》中说过的一句名言:“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比起来也是丑陋的。”当然,最美的人类毕竟也跋涉过猴子爬行的历程。盆景也有过“爬行”的经历。十年前,我国的考古学者在陕西发掘唐高宗的次子章怀太子的墓穴时,发现两幅仕女手持盆景的彩色壁画,人们曾为之惊叹不已:在距今一千二百多年以前,我国的盆景艺术,竟如此绚丽;而且在雀跃欢呼地证明,地球上的盆景就在我国创始;人们还发现来朝一些文人学士,早就以奇岩异石配植老树怪竹,供养于几案之间,暇时观赏吟哦。当时陆游就写过“盆山苍然日生颜,此物一来俱扫迹”的诗句,苏东坡也有“但见玉峰横大白,便从鸟道绝峨嵋”之句,这些诗生动地描绘了盆景的诗意境界;明清时代,还出现了吴初泰的《盆景》、屠隆的《盆院品》,以及陈扶摇的《花镜》等著作,记载了盆景的栽培经验。说我国是盆景的老祖,该是当之无愧。可是,无论怎么说,当时的盆景充其量也还只是个“丑陋的猴子”,远远不能同今天比拟。不过,它使我们发现了这么一个事实:那时人们就懂得了视觉艺术的规律,在追求立体的美。而盆景自然也在不断地由简到繁、由粗到精,终于脱离了“爬行”的时期。因而在一千二百年以后的今天,才变得如此争艳斗丽,我们才有幸在西苑盆景之家看到它的神采风姿。
来回漫步于浓荫厅的回廊之中,恍如置身于岭南画派的画展馆里,心也在诗情画意中跃动。你看,那石凳上或“博古架”上陈列的树桩盆景:有呈百折不回意境的悬崖式,有盘根错节的攀石式,有挺拔轩昂的单干式,有轻盈飘逸的横斜式……真是琳琅满目,各献其姿,不同的艺术风格,使各式盆景愈显其美、
感谢西苑主人的热情指引,为我们介绍了岭南三大家对美的追求和艺术风格创造上的可喜成就。我们听了,都不禁为之肃然起敬。广州西苑孔泰初风格气势雄浑,疏密有韵,广州海幢寺素仁和尚风格轻盈飘逸,画风浓烈;佛山叶恩甫风格盘根错节,古茂可爱。三家各有个性,因而各有千秋。他们追求作品的个性,也倾心于美的创造。因为个性的未必都美,但美的都各有个性;美隐藏于光彩照人的独特风格之中。
我细细观看了回廊中那枝干横生的金雀。是那么潇洒大方,仿佛振翅欲飞;那枝挺干斜的仙子,是那么风姿绰约,飘飘欲仙;连那体态磷峋的罗汉松,也是那么苍翠古朴、生机勃勃……眼前展现的一幅幅“立体的画”,都洋溢着天然风韵。
“美都是和谐而自然的!”我从心里赞赏岭南风格。
主人告诉我们,岭南派之所以自成一家,给自己的作品带来了生气,是由于他们敢于在造型上从扬州、苏州各派以铁丝、棕丝结扎的手法中解救出来,而创造了蓄干减枝的手法,使盆景保持了自然风韵。它酷似自然,而又高于自然。自然才能真,真才能美。这美,在西苑显现得特别生动,特别使人沉醉。
从浓荫厅出来,诗人老宴不禁感慨万端。他忽然问我:“‘无声的诗’在岭南,不单自成一派,而且派中立派。够‘爆棚’(粤语:在此作绝妙之意)了!而岭南有声的诗,能不能自成一派呢?”
我不敢回答。“派”是在勇敢的探索中诞生的。我怀着这样的意念,准备去访问西苑派的老孔。
西苑盆景老人孔泰初,朝朝暮暮,同“树仔头”打交道,已度过了几十个春秋,如今已垂垂老矣。我和诗人老宴去访问他,却扑了个空。主人灵机一动,到盆景培植区去把他的孩子小繁找来顶替。小繁对父亲的盆景生涯了如指掌。
老孔从青春年代起,就爱上了书画,然后又爱上了盆景,从而 立志要把绚丽的画,浓缩于盆盎之中,把画之美化为盆景之美。他先是临摹岭南画派的画,然后又把画移到了盆中。他想,腹中有奇树,盆中才能有奇景,于是他踏遍青山,“搜尽奇树打草稿”,让那萌发能力强的九里香、福建茶、酸味、榆树、雀梅等,都来到了他的笔底,最后又生气勃勃地落户到他的盆中。他极其讲究枝、根、干的线条之美。尽管是采用蓄干减枝的造型手法,却丝毫不留人工痕迹,以防失真。他知道,失去了真,也就失去了美。真而自然,这是西苑盆景风格的精髓所在。
那天,小繁见我们对老孔的作品兴趣极浓,便带我们在树桩盆景区,细细欣赏了老孔的杰作:《宛若游龙》这幅“立体的画”,并非一挥而就,而是描绘了二十多年,才算定稿。这是一盆古榆,从养坯开始,数不尽的蓄干、剪枝;七千个日出日落的浇水、施肥,他才创造了这气势雄浑的艺术风格。你看,这颗老榆,古朴苍劲,拔地而起,又从半空扑向危崖,宛若游龙。望着它,一种百折不挠的意念油然从心中升起。这种艺术感染力,无疑来自老孔的独运匠心。在艺术处理上,他通过繁简、疏密、聚散等手法,着力突出主体;而对枝干的处理,则是有藏有露,露中有藏,因而显得错落有致,景外有景,特别是讲究平中见奇,初看平常自然,细看却是形象独特。这“奇”寓于“平”中。我在这盆榆树面前站了好久好久,对老孔充满由衷的敬意。我深深感到:美诞生于艰苦探索的汗水中,美也成熟于刻意求工的智慧里……


文献资料来源:2008年   摘自《羊城风华录》

作者:广州市文史研究馆编

索取号:K296.51/104-2

本馆校对:黄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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